第4章 翠蘭影像
書名: 楊小四:破爛王的崛起作者名: 芝麻家的看門人本章字數: 4131字更新時間: 2025-04-18 10:10:52
4、翠蘭影像
麓城,夜色漸濃,似有一股淡淡的墨汁自天際而來,緩緩浸透城市的每一道縫隙。烏云遮住了月亮,高樓在昏暗中若隱若現,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工業區邊緣的燈光稀薄,冰冷如殞地之星,掙扎著吐露微弱的光。
楊氏莊園的婚禮喧囂已散,賓客攜著醉意與虛偽的笑臉漸次離去,夜風撕碎了歡聲,只余死寂。書房內,楊克藏獨坐,孤燈如豆,微光在紅木桌上搖曳,映著他粗礪的手指,指節摩挲著一杯白酒,酒液在燈下折射出冷冽的鋒芒,紋絲未動。半開的窗戶透進寒風,夾雜著廢鐵的銹味與遠處工廠的低鳴,刺鼻而壓抑,仿佛在低語過往的苦難。
楊克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攤開的賬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像鋒利的冰錐般刺入他的腦海,將原本清晰的思緒割裂得支離破碎。他的眼神卻漸漸渙散,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墜入五十年前的石牛寨。
那是個陰冷的冬夜,村頭破屋里,寒風從破窗灌入,吹得新娘金翠蘭的紅頭巾微微顫抖。幾張木桌,幾碗薄酒,簡陋得近乎寒酸。翠蘭裹著借來的棉襖,瘦弱的身子在寒氣中瑟縮,臉上的笑卻羞澀而溫暖,眼中盛滿對未來的憧憬。那一刻,楊克藏以為,他們能攜手熬過一切,以為命運會憐憫這對相依為命的戀人。然而,世事如刀,斬碎了所有的天真。
金翠蘭,地主金氏的小女兒,生于一個曾光芒萬丈的商賈之家。金氏家族扎根麓城,祖上以銀鋪起家,鼎盛時是清末至民國初年的商貿傳奇。翠蘭的曾祖父金廷瑞,以一雙巧手打造銀器,銀簪細如游絲,銀壺雕花繁復,供奉富戶,遠銷江浙。
到了祖父金承業,金氏銀鋪臻于巔峰,麓城南街十余間鋪面鱗次櫛比,作坊里錘聲叮當,百余工匠日夜忙碌。金氏府邸占地十余畝,雕梁畫棟,庭院假山流水,仆從如織。金承業談笑間左右商貿,與巡撫交好,常為其定制禮器,家族聲望如烈日當空。
金氏財富不僅限于銀鋪。郊外數百畝良田,佃戶租賦如溪流匯入;城內當鋪吞吐商賈銀錢,錢莊放貸生息。翠蘭的父親金世安,生于錦繡,游學上海,見過洋行的燈火,摸過西洋機器的棱角。他欲將銀鋪轉型為近代商貿公司,購置機器,計劃與外商聯手,推金氏銀子于更廣天地。
然而,時代如暗潮,吞噬了他的夢想。清末洋貨涌入,廉價西洋銀器擠占市場;民國初年,軍閥混戰,商路斷續,銀鋪生意蕭條,工匠出走,客戶流失。1920年代,土地改革如雷霆,金氏田產被沒收,銀鋪以“囤積貴金屬”之名查封,祖宅被瓜分,仆從四散。金世安奔走呼號,終徒勞。他醉臥街頭,仰望麓城夜空,喃喃:“金氏的銀子,敵不過世道的鐵拳。”
翠蘭出生時,金氏已是斷壁殘垣。金世安攜妻兒遷回石牛寨,祖上幾間泥屋,屋頂漏風,墻角生霉,是家族最后的遮蔽。1939年,華北大饑荒如死神降臨,石牛寨顆粒無收。翠蘭的母親將最后一碗野菜湯推到她面前,自己倒在炕上,再未醒來。哥哥為搶一塊窩頭,被地痞打斷腿,終日蜷在墻角呻吟。金世安沉溺酒中,某夜醉倒雪地,凍成僵尸。
年僅十二的翠蘭,瘦如蘆葦,靠挖野菜、撿柴火茍活。她曾在雪地昏倒,醒來手指凍紫,嘴唇裂開,血混泥土,腥甜刺鼻。她偷偷翻父親留下的族譜,泛黃紙頁訴說金氏輝煌:銀鋪盛況,祖父豪言,府邸燈火。那是她未觸及的世界,淚水砸在“金氏”二字,洇開墨暈。她不恨命運,只是不甘。那不甘,來自金世安的教誨:“金氏的銀子,不是用來炫耀,是用來撐起脊梁。”
楊克藏第一次見翠蘭,是在石牛寨河邊。寒冬臘月,河面結薄冰,她用凍紫的手砸開冰面,撈一條鯽魚,眼神倔強如焰。他十七歲,父母早亡,靠捕獵摸魚為生,日子如刀尖起舞。他搶她的魚,半開玩笑:“這魚,歸我了。”翠蘭瞪他,臟兮兮的臉上怒意翻涌,卻不哭不罵,轉身又下河。
他被她的倔強刺痛,將魚扔回她腳邊,嘟囔“傻妹子”,轉身離去。那晚,他鬼使神差回到河邊,扔給她一只烤熟野兔。翠蘭愣住,接過兔肉,淚水砸在手上,燙得心底一顫。從那天起,他們并肩討生活,捕魚、打獵、換糧,沉默中生出默契。
翠蘭從不提家族過往,但月光下,她輕哼麓城小調,聲如清泉,哀婉動人:
“銀輝碎落古城湄,
清河咽訴舊時輝。
月影搖曳殘夢遠,
星火微燃待曙歸。”
那曲調如泣如訴,似在悼念金氏的榮光,又藏著對新生的期盼。她拉著楊克藏的手,目光如星:“藏哥,石牛寨困不住你。麓城有咱們的根,金氏敗了,你能闖出一片天。”這句話如火種,點燃了他的野心。他想到金氏的興衰,時代如洪流,吞噬了銀鋪,卻也藏著機會。麓城,那座金氏的根基,或許是他們的新生之地。
他們舉家遷往麓城,租了一間破棚屋,屋頂用油氈草草遮蓋,風一吹便吱吱作響。楊克藏街頭撿破爛開始,投身再生資源場,黎明即起,便推著獨輪車,四處搜尋工廠廢料,如淘寶般翻找廢銅爛鐵。廢料場彌漫著鐵銹與腐臭,夏日烈焰炙烤,冬日寒風刺骨。
他的雙手被鐵片劃破,血水混著汗水,滲進粗布衣衫,結成硬痂。他咬緊牙關,將廢銅、廢鋁、破鋼筋一一挑出,換回幾角銅板,攢下第一筆血汗錢。每晚歸家,他的身影在煤油燈下拉長,疲憊卻堅韌,像是從廢料堆中掘出的希望。
翠蘭則在垃圾堆中尋覓生機。麓城沒有野菜,她便每日清晨,帶著麻袋,穿梭于城郊的垃圾場。城里人丟棄的破衣爛衫,在她眼中是寶。她撿回一件撕裂的棉襖,回家用針線細細縫補,補丁疊補丁,成了楊大壯的冬衣;一雙破洞的布鞋,被她用麻繩加固,套在楊不二腳上,勉強御寒。她甚至撿回城里人丟棄的廢舊書報,紙頁泛黃,邊角卷曲。
她用清水洗去污漬,晾干后攤在破桌上,教孩子們識字。楊大壯歪著頭,認出“天”字,翠蘭笑得像春風拂面:“好,學會了,天就大了。”那些書報,有《申報》的殘頁,有商賈的賬簿,甚至有洋文廣告,她不懂,卻珍若至寶,相信知識能讓孩子們逃離苦難。
入夜,翠蘭常獨自游蕩在麓城的蔬果市場。攤販收市后,地上散落看相不佳或腐爛的蔬果,她彎腰撿拾,動作輕柔,像在呵護珍寶。一顆半爛的白菜,她削去壞處,洗凈后切絲,煮成清湯;一捧蔫黃的菜葉,燙過熱水,便是孩子們的晚餐。
有時,她撿到一顆裂口的蘋果,回家削去爛處,切成薄片,分給孩子們。楊可三咬一口,甜得瞇起眼,翠蘭看著,淚水卻在眼眶打轉。她想起金氏府邸的果盤,銀盤上堆滿荔枝與蜜橘,如今卻只能在垃圾堆中尋覓殘果。她從不抱怨,只是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全家的希望。
楊克藏看著翠蘭熬夜縫衣的身影,常想:歲月如刀,砍倒了金氏的銀鋪,卻砍不斷她的脊梁。他在廢料堆中揮汗,翠蘭在垃圾堆中尋寶,他們的日子如細流,緩慢卻堅定地匯成小溪。翠蘭生下長子楊大壯、次子楊不二、三子楊可三和幼女楊小柔,每一次生產都像在鬼門關徘徊,從未去過醫院。
幾年后,楊克藏攢夠資本,開了自己的廢品站,生意漸有起色。他們搬進一間磚瓦房,雖簡陋,卻有了遮風擋雨的安穩。她的身體日漸虛弱,眼神卻始終堅韌,仿佛金氏的脊梁在她體內重生。
悲劇在楊小柔出生后悄然降臨。那時的楊克藏已小有家產,廢品站生意興隆,家中添了木床與煤爐,生活穩定如平靜的湖面。他在生意場上結識一位外地女演員,短暫的糾葛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楊小四。
他將孩子抱回家,站在翠蘭面前,低聲道:“這是個意外,翠蘭,你幫我養他。”翠蘭的目光落在嬰兒臉上,那張臉皺巴巴的,哭聲微弱,像只無依的小獸。她的心猛地一顫,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她想起了金氏府邸的教養,那些關于仁愛與寬容的訓誡。她的母親曾說:“女人要如水,包容萬物,方能守住家。”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母親將野菜湯推給她,自己卻餓死;想起金世安的嘆息,銀子敵不過世道,但人心能撐起脊梁。她的眼神蒙上陰霾,沉默良久,終于抱起楊小四,輕輕拍著他的背,低聲道:“既來了,便是緣分。”她的聲音平靜,藏著隱忍的痛。
翠蘭的不快如薄霧,短暫卻真實。她會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坐在煤爐旁,盯著跳躍的火苗,眼神空洞。楊克藏的背叛喚醒了她對命運無常的恐懼,金氏的沒落讓她深知,個人的力量在時代面前多么渺小。她想起族譜上泛黃的墨跡,那些輝煌如夢,轉瞬成空。
她的心底泛起酸楚,卻被寬恕與憐憫壓下。她看著楊小四熟睡的臉,那孩子無辜而脆弱,像極了幼時的自己,掙扎在饑寒的邊緣。她無法恨一個孩子,她憐憫他,正如她憐憫當年的金氏,憐憫所有被時代碾碎的靈魂。
翠蘭將楊小四視如己出,喂他米湯,哄他入睡,用撿來的破布為他縫小衣。她的寬容如水,包容了楊克藏的過錯,也包容了這個無辜的生命。然而,這份隱忍像慢毒,侵蝕著她的身體。楊大壯和楊不二察覺母親的痛苦,幼小的心底埋下對父親的怨,尤其是楊不二,仇視的目光如箭,每每都投射向楊小四。
在楊小四來到家中的幾年后,楊克藏又接連領養了兩個孩子,裘耕和房嵐,仿佛要用善行彌補心中的愧疚。裘耕是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父親嗜賭,輸光家產后將他趕出家門;母親不堪忍受,拋下他出走。楊克藏在廢品站附近遇見他,男孩蜷在墻角,捧著一本破舊的算術書,眼神倔強卻絕望。
楊克藏想起翠蘭教孩子識字的模樣,心頭一軟,決定資助他。他為裘耕提供學費和生活費,送他進學堂,直至大學畢業。裘耕沉默寡言,卻用刻苦回報,每逢年節,他會帶一束野花,放在翠蘭的牌位前,低聲道:“姨,我沒讓您失望。”
房嵐則是個流浪兒,父母死于一場礦難,年僅六歲便在麓城街頭乞討。楊克藏在蔬果市場附近發現他,男孩蜷在破麻袋里,凍得嘴唇發紫,卻哼著一支斷續的調子。翠蘭一眼認出那是她常哼的麓城小調,心頭一震,蹲下身輕聲問:“誰教你的?”
房嵐怯生生答:“聽街頭大娘唱的。”
從那天起,房嵐成了翠蘭的影子,黏在她身旁,聽她哼唱,學她的調子。翠蘭教他識字,給他縫衣,房嵐的歌聲清亮如泉,帶著她小調的哀婉,每每唱起,翠蘭的眼中便泛起淚光。她常說:“嵐兒,你這嗓子,是老天給的福氣。”房嵐的唱歌天賦,似是從翠蘭的耳濡目染中生根,成了她留在這世上的一抹余音。
翠蘭的身體卻日漸虛弱,高燒與抑郁如雙重毒蛇纏身。在楊小四五歲時,她在醫院閉上了眼。臨終前,她握著楊克藏的手,氣息如游絲:“藏哥,我不陪孩子們了,你照顧好他們,別讓他們走你的老路。”那句話如刀,刻在他心底,成了他偏執的根源。
楊克藏的目光回到書房,孤燈搖曳,酒杯未動。他的手指摩挲杯沿,指節泛白,仿佛想抓住翠蘭的溫度。她的影子如潮水,淹沒了他的思緒。他想起金氏的興衰,時代如洪流,吞噬了銀鋪,也吞噬了翠蘭的生命。他的楊氏,又能否逃過同樣的命運?這個念頭如毒蛇,纏繞心頭,讓他不寒而栗。
他抬起頭,目光掃向半掩的書房門,門外是楊小四的腳步聲,沉重而遲疑。
今晚的對話,將揭開家族更深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