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她輕輕搖頭，手指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蘇九的衣角。

死亡對她而言并不陌生。在那艘游走于灰色地帶的破冰船上，生命消逝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文森特為了揭開“混血種”的奧秘，早已將人性拋之腦后。

她至今記得最后一次探望祖母的場景。那位曾經風華絕代的老人，如今只能癱在病床上茍延殘喘，求死不能。

過人的生命力與頂尖醫療團隊的“精心照料”，讓她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只能日復一日地承受著非人的實驗折磨。

當文森特認定年邁的祖母即將失去研究價值后，便將全部精力轉向克隆技術，妄圖再造一個“星之瑪麗亞”。

瑞吉蕾芙和她的姐姐們，正是這場瘋狂實驗的副產品。

誰能想到，病床上那個形銷骨立的老人，竟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叱咤風云的“帝國圣女”？

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女性，如今淪為插滿導管的實驗體，連死亡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瑞吉蕾芙還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那時祖母尚能走動，常帶著她和姐姐們在甲板上嬉戲。

老人對她格外偏愛，總愛將她摟在膝頭，講述那些傳奇往事。直到某天，祖母突然倒下，再也沒能離開病房。

幾個月后，耐不住思念的小瑞吉蕾芙偷偷溜進病房。彼時姐姐們正被迫接受劍術訓練，唯有她還能陪伴在祖母身邊。

而老人見到她說的第一句話，至今仍在午夜夢回時刺痛她的心臟。

“殺了我。”

她是這么說的。

研究進度本不該如此遲緩。按原計劃，外祖母的實驗早該推進到更殘酷的階段。

而她和姐姐們的研究也應當步入新的進程。

然而一切都被十年前的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

瑞吉蕾芙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個午后，文森特接到那通加急電話時驟然變色的神情。

她正和姐姐們玩著捉迷藏，躲在船艙窗外，無意間窺見那個向來從容的男人竟露出了罕見的慌亂。

“立即停止所有研究。”電話那頭傳來不容置疑的命令。

“把船偽裝成普通觀光游艇，不要引起任何注意。”

透過半開的舷窗，她看見文森特握電話的手指節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掛斷后，他呆立在原地許久，臉上交織著后怕與不甘。

后來她才從只言片語中得知，是文森特背后那座靠山突然出現了一點問題。

短時間內不能為這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研究提供庇護。

海風拂過甲板，瑞吉蕾芙將身子往陰影里又縮了縮。

這場意外的延誤，不知是命運的仁慈還是暴風雨前短暫的寧靜。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

前天夜里，瑞吉蕾芙做了個漫長的噩夢。

在夢里她并沒有掙脫命運的桎梏，剛跳下船沒多久就被逮了回來。

她與姐姐們的關系比現在更惡劣，三人之間有著比北海更深的冰淵。

每當文森特要懲戒她，便讓姐姐們代為施罰。她們眼中再不見往昔溫情，唯有刺骨的寒意。

外祖母死了，那位慈祥的老人與她偷偷飼養的雪鸮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森特聲稱已將遺體火化，骨灰已撒入這片冰海。

但瑞吉蕾芙知道真相，每個深夜，她都能聽見外祖母于船底的呼喚。

至于她自己，也不過是文森特手中一具精致的提線木偶。

這個惡魔將她包裝成不朽的“圣女”，在狂熱的信徒面前演繹死而復生的戲碼。

聚光燈下，她的每一次“復活”都在滋生更多瘋狂。

接著，她醒了。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夢中的場景說不定就是自己的未來。

自己跑不出來，也遇不見蘇九。

一切，都不會改變。

她轉頭看向青年，蘇九正朝自己微笑著，微弱的燈光灑在他的碎發上，黑色的眸子溫潤如玉，絲毫不見方才那狂暴的模樣。

這是瑞吉蕾芙第一次見到他這樣。

很意外的，她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種來自血脈的熟悉感，仿佛他們早該相識。

“我應該知道他們是誰。”瑞吉蕾芙還是決定坦白。

“他們是為我而來。”

她心里清楚，眼下行蹤已經暴露，文森特絕不會善罷甘休。

若不能將她抓住，那個偏執的男人必定會派出源源不斷的追兵。

即便這次蘇九輕松化解了危機，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追捕者只會如潮水般涌來，一批比一批精銳，手段一次比一次狠毒陰險。

直到某天......

瑞吉蕾芙的睫毛輕輕顫抖著，像是受驚的幼鳥。

她深吸一口氣，銀發垂落遮住了半邊臉龐。

“我不是普通的人類...文森特說我是克隆體，是用外祖母的基因和龍族血清培育出來的...怪物。”

“同時我也騙了你們，我的真名不叫莉婭，而叫……瑞吉蕾芙。”

最后一個詞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自我厭惡的顫音。

她緊緊閉著眼睛，等待著預想中的斥責或是嫌惡的抽身離去。

但責備聲遲遲沒有來。

企鵝館內安靜得能聽見融化的冰水滴落的聲音。瑞吉蕾芙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仿佛要沖破胸腔。

然后，她感受到頭頂傳來溫暖的觸感。

一只大手輕輕落在她的發間，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

那只手帶著熟悉的溫度，指尖穿過她銀色的發絲，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就這？”他笑道。

瑞吉蕾芙驚訝的睜開眼，正對著他微笑的臉龐，黑色的眸子盛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蘇九好像對此并不意外。

“你...早知道了？”

“嗯...應該不算早，我昨天才知道。”

“我...我以為...”她結結巴巴地說，灰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以為我會把你丟在這里？還是把你交給那些穿黑風衣的家伙？”

蘇九揉了揉她的頭發，故意把她的劉海弄得亂糟糟的。

“傻丫頭。”

瑞吉蕾芙呆住了。她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的反應，唯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輕松。

就好像她剛才坦白的是今天早餐吃了什么，而不是自己非人的身世。

“可是...我...”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想的是什么嗎？”蘇九打斷她，將瑞吉蕾芙凌亂的發絲別到耳后。

“我在想，這孩子真有勇氣，敢在這種天氣跳進海里。”

瑞吉蕾芙感覺臉頰發燙，心臟跳得更厲害了，她下意識抓緊了蘇九的衣角，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不害怕嗎，我的身體里流著龍血...”

“那你害怕我嗎？”蘇九反問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方才你也看見了，我的瞳孔會變色，我的速度遠超常人。”

“不止是我，雷娜塔、蘇恩曦……我們都是混血種。”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

“你會因為這樣的血脈而疏遠我們嗎”

瑞吉蕾芙搖搖頭，銀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不會。”

“為什么？”蘇九凝視著她。

“因為...你是你。”她輕聲說，眼神純粹得讓人心疼。

蘇九笑了，笑得發自肺腑。

“那我的回答也是一樣。”

“對于我來說，不管你是克隆體還是怪物，但你首先是我的瑞吉蕾芙。”

他屈起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而且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們的家人，不管發生什么，我們都會站在一起。”

“約定是必須要遵守的。”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個緊鎖的心門。

瑞吉蕾芙感覺眼眶發熱，有什么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她慌忙低頭，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但蘇九已經注意到了，他笑著，用拇指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

“怎么還哭上了，剛剛坦白的時候不是很勇敢嗎？”

“我才沒哭！”瑞吉蕾芙嘴硬道。

蘇九忍俊不禁，干脆張開雙臂將她摟進懷里。

少女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后慢慢放松下來，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

“聽著。”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無論你是誰，從哪里來，現在你都是我們的一員。蘇恩曦雷娜塔那兩個丫頭嘴上不說，其實早把你當家人了。”

“至于我...”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我很高興那天在岸邊上遇見了你，妹妹。”

瑞吉蕾芙在他懷里輕輕顫抖，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多年來壓在心頭的重擔突然輕了幾分，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感第一次有了消散的跡象。

“他們還會再來的。”她悶悶地說。

“文森特不會放棄。”

“那就讓他們來。”蘇九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倒想看看，他們有多少底蘊可以揮霍。”

遠處傳來警笛聲，看來場館的異常終于引起了外界的注意。

蘇九松開懷抱，牽起瑞吉蕾芙的手：

“走吧，在警察來之前我們得離開這里。”

兩人穿過狼藉的企鵝館，從員工通道溜了出去，外面的陽光明媚得刺眼。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