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娜塔已經(jīng)記不清今天是幾號了。

自從在前幾天的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于這個陌生的地方后，時間的概念就逐漸模糊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事情復刻。

早上在護士的謾罵聲中起床，吞下索然無味的早餐，在上課后吃午飯，下午進行例行的抽血檢查，當房間的燈在八點準時熄滅時，她必須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躺下睡覺。

這里的天氣很冷，窗外的世界似乎永遠在下雪，雷娜塔常常用額頭貼著冰冷的玻璃，看著鵝毛大雪慢慢飄落，將天地染成一片蒼白。

在護士例行巡邏結(jié)束后，雷娜塔掀開被子，像只受傷的小獸蜷縮在床角，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靠著身旁的暖氣片取暖。

門外的走廊靜悄悄的，似乎周圍房間的孩子們都已經(jīng)進入了深深的睡眠，但雷娜塔知道，他們其實并沒有睡，只是被一種奇怪的梆子聲控制住了而已。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雷娜塔喃喃道。

她不知道，也沒人能回答她。

這幾天雷娜塔在吃飯的時候聽到護士們不小心透露的消息說：“最近新來的孩子可能會進行手術。”每當這時，護士們就會用古怪的眼神掃過餐廳里的新來的孩子們，那種目光讓雷娜塔的后背泛起一陣寒意。

雷娜塔并不知道“手術”意味著什么，但每當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些人在梆子聲下如提線木偶般行動的模樣，想到自己也將淪為其中一員，那種莫名恐懼與悲哀就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漫過她的心頭。

“爸爸媽媽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呢？”她想道。

在莫斯科郊外那棟爬滿常春藤的小房子里，雷娜塔擁有全世界最溫暖的家，家里爸爸總喜歡泡在地下室里搗鼓一些奇怪的東西，聽別人說他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研究員。

不學無術的研究員是什么？小小的雷娜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爸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他修長的手指能拆卸各種奇妙的工具，卻卻會在給雷娜塔扎辮子時笨拙地纏上橡皮筋，他書桌抽屜里鎖著寫滿奇怪符號的筆記，卻允許她偷偷把蠟筆畫夾在其中。

當他把雷娜塔舉到肩上時，女孩會抓住他銀灰色的頭發(fā)，而他扎人的胡須總擦過她臉頰，帶著伏特加與舊報紙混合的味道。

莫斯科的雪夜格外漫長，但雷娜塔小小的房間里總是亮著燈，因為她的母親總在深夜歸來，身上帶著一絲香香的味道。

媽媽總是穿著花枝招展的，像一只起舞的蝴蝶，她有一雙跟雷娜塔一模一樣的冰藍色雙眸，每當那雙眼睛看向她時，就像看見了冬夜里突然融化的貝加爾湖。

夜深了，他們應該都睡了吧？會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正著急地到處尋找呢？

雷娜塔鼻尖有點發(fā)酸，她咬住嘴唇想忍住，但淚水還是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嗚.....”壓抑的啜泣聲在房間里輕輕回蕩，像一只迷路的小獸在月光下輕聲發(fā)出的嗚咽。

“別哭啦。”

一道輕柔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雷娜塔警覺地抬起頭，這才發(fā)覺聲響是從門外傳來的。她下床穿上鞋子，走到門前，透過門上的小窗口向外望去，對門的窗口上，一個瘦小的身影正靜靜的看著她。

那是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黑色的頭發(fā)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臉上掛著淡淡笑容。

“你...你是誰？”雷娜塔連忙擦去眼淚，聲音還帶著哽咽。

她記得這個男孩，這是前幾天跟她一起被送過來的孩子之一，護士們都叫他“34號”。

男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認真說道：“不要哭，眼淚會結(jié)冰的，因為這里冬天太冷了。”

雷娜塔怔怔的看著他，一時間都忘了擦眼淚。眼前的男孩穿著單薄的病號服，手上還有未愈的傷痕，但他毫不在意，就像感覺不到疼痛般。

“我聽見你在哭。”男孩歪頭看向她說道：“是因為害怕手術嗎？”

雷娜塔點點頭，“我害怕變成他們那樣。”她小聲說，“也害怕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雷娜塔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往下掉，男孩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

“別怕。”他說，“你看，這里雪下得這么大，可每一片雪花都長得不一樣。”

他指了指窗外，“有的落在樹枝上，有的落在花瓣上，有的落在屋頂，但不管如何，它們最后都會融化，化作春天的水，流進大海里。”

雷娜塔抽了抽鼻子，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他。

“所以你最終也會像這些雪花一樣，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的。”男孩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堅定，“只不過你暫時被某些東西給攔住了。”

“可是這里沒有春天。”雷娜塔攥緊衣角說。

“會有的。”男孩說，接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從窗口丟了過來，雷娜塔手忙腳亂的接住，發(fā)現(xiàn)是一塊小小的，被紙包裹住的巧克力。

“收好它。”男孩沖她眨了眨眼，“難過的時候就吃一點，甜甜的滋味會讓人想起溫暖的回憶。”

雷娜塔緊緊攥住這顆巧克力，冰冷的紙面貼著掌心，卻好像有一絲溫暖透了進來，她忽然覺得這個夜晚也沒那么冷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小聲問。

“34號。”

“不是這個代號，我指的是……”雷娜塔頓了頓，“你真正的名字。”

“蘇九。”他說，“蘇是姓氏，九是名字。很奇怪吧，畢竟我不是蘇聯(lián)人，我來自中國。”

“你呢？”蘇九問道。

“雷娜塔。”女孩說：“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

“很漂亮的名字，你的名字的寓意是“重生”哦。”蘇九笑道。

“既然都互相交換名字了，那雷娜塔，我們現(xiàn)在就是朋友了。”

雷娜塔點點頭，把巧克力小心地藏進袖口。她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只留下有一雙有些發(fā)紅的眼睛。

“謝謝你，蘇九。”她小聲說。

窗外，雪依舊在下，但是風好像溫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