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娜塔的右手被少年緊緊握住，在昏暗的長廊里跌跌撞撞地奔跑，頭頂昏黃的燈泡吱吱作響，明滅不定的燈光讓二人的影子時隱時現。

走廊兩側的房門不知何時全部打開，那些本該沉睡的孩子此刻整齊地立在房間里，他們睜著金色的眼睛，靜默地注視著兩人，就像是在進行某種告別。

他們穿過如迷宮般的過道，推開一扇又一扇虛掩著的門，經過一個個警報器沉默的通道，蘇九帶著雷娜塔通過生銹的鐵梯爬向高處，今晚是夢境與現實的交界，黑天鵝港的所有地方全部都對他們開放。

鐵梯銹跡斑斑，每一級臺階都在他們的重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雷娜塔緊緊抓住冰涼的扶手，指尖傳來金屬粗糙的觸感。

她爬得小心翼翼，心跳隨著每一次抬腳而加速，這是她第一次做這么大膽的事情。

突然，一縷清風拂過她的臉頰，上方傳來了新鮮空氣的氣息。

這與港口終年不散的消毒水氣味截然不同，沒有那種刺鼻的味道，沒有那種令人窒息的沉悶，這是獨屬于自由的氣息，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中某個緊鎖的角落。

當他們終于爬上屋頂平臺時，雷娜塔的雙腿已經發軟，夜風迎面吹來，帶著西伯利亞荒原特有的冰冷，她貪婪地深吸一口氣，胸口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寒冷而刺痛。

這是黑天鵝港最高的地方，水泥十字架矗立在雪中，十字架上刻著那些為建造黑天鵝港獻出生命的紅軍戰士的名字。

雷娜塔突然鼻尖一酸，她有一種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眼前美的那么令人驚心動魄，美得那么令人沉醉，遠處參差的冰山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鋒利，仿佛要刺破天際。

極地漂來的浮冰正緩緩分裂，幽藍的冰峽像一道傷口般綻開，露出深不見底的海水，此刻明明是深夜，卻還能看見最后的夕陽。

“我從未....”她的聲音輕的幾乎要被風吹散，“見過這樣的世界。”

一陣寒風吹過，雷娜塔不自覺的收緊了手臂，將佐羅摟得更緊了些，此刻她仿佛站在了世界的最高處，整個黑天鵝港在她視野里縮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點，就像是被巨人隨意揉捏的螞蟻。

驀然間，自己曾在圖書館一本書上看到的詩句浮現在她腦海。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此刻雷娜塔才真正讀懂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氣魄：當人立于絕巔之時，連巍峨群山都不過是腳下匍匐的沙礫。

但同時他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孤獨，原來她離地球的極點那么近，卻離人類世界那么遠。

“冷嗎？”

少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雷娜塔回頭，發現蘇九不知何時已經執劍而立，還未等她回應，熾熱的火焰突然從劍身上升騰而起，蘇九反手將它插入混凝土層，上方的寒氣忽然被驅散。

蘇九用手擦了擦十字架旁的灰塵，招呼著雷娜塔坐下。

“這里是？”雷娜塔問道。

“黑天鵝港的制高點。”蘇九走到平臺邊緣，融化的積雪在他腳下化作雪水流淌。

“這里能看到港口的全貌，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你看那里。”蘇九指向遠處冰海與天空交匯的地方。

雷娜塔順著蘇九指的方向望去，在地平線的盡頭，正泛著一層奇妙的微光。

雷娜塔不禁屏住呼吸，現在她終于明白為什么童話里的公主總要登上高塔，原來在足夠高的地方，連時間都會變得不一樣。

“那是什么？”她好奇的問。

“那是極光，是太陽風與地球磁場碰撞時產生的光芒。”

“太陽...風？”雷娜塔皺起眉頭，這個詞匯她還沒在圖書館看到過。

“就是太陽噴射出的帶電粒子。”蘇九在她身旁坐下，“它們被地球磁場引導到兩極，與大氣層中的原子碰撞，就產生了這種光。”

雷娜塔睜大了眼睛，她沒想到天空居然能以這樣的形勢發光，那光芒就像是活物般在天空中游動，就像是神話中女神無意間投下的裙擺。

“真美。”她輕聲說很自然的靠著蘇九的肩膀。

“你知道為什么這里被取名為黑天鵝港嗎？”蘇九側頭看她，輕聲說。

雷娜塔搖頭，在孤兒院里，沒有人會回答她這樣的問題，那些護士們討厭吵鬧的孩子。

“因為黑天鵝是極其稀有的存在。”蘇九抬頭看向遠方的極光。

“在人們發現澳大利亞之前，他們曾以為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黑天鵝的出現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就像是我們一樣？”雷娜塔下意識的問。

“對啊。”蘇九笑了，笑容里帶著她不懂的意味：“是啊，就像我們，被困在實驗室里的異類，同時也是顛覆常識的存在。”

一陣沉默，雷娜塔感到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翻涌，她分不清那是悲傷還是憤怒，亦或是某種更為陌生的情緒。

“我討厭這里。”雷娜塔說，聲音卻比想象中的更加堅定。

“我討厭那些白色的墻壁，討厭消毒水的味道，討厭終日的實驗，討厭他們看我的眼神......討厭這里的一切。”

或許是赫爾佐格一時興起的憐憫，亦或是他某種難以言說的惡趣味使然，因為某種原因雷娜塔成為港內唯一沒有被做手術的混血種。

表面上看來這是一份命運的恩賜，但這份恩賜將她推入了更殘酷的境地：雷娜塔被迫目睹了這個地方最黑暗的真相，她每天不僅要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的樣子，還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傾訴。

在這座人間煉獄里，清醒反而成了最殘忍的刑罰。

不過或許傾訴的對象曾經還是有的。

雷娜塔靜靜地凝視著侃侃而談的蘇九，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多年前那個陰冷的實驗室里，少年單薄的身影驀然浮現在眼前。

他張開雙臂，將啜泣的她護在身后。平淡而堅定地對著那些白大褂說：

“要實驗就選我吧，別碰雷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