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紅。

大陸的輪廓在望遠鏡中逐漸清晰，不再是模糊的墨線，而是呈現(xiàn)出山巒起伏的剪影。

海風(fēng)帶來的，除了咸腥，似乎還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草木灰燼氣息。

那味道，讓朱驍鼻腔微酸。

是戰(zhàn)火燎過的味道。

“陛下，哨船已派出三批，正分頭探查前方海岸?！?

一名親衛(wèi)軍官快步走來，盔甲摩擦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朱驍微微頷首，目光依舊膠著在遠方的陸地上。

龐大的艦隊緩緩減速，外圍的戰(zhàn)艦調(diào)整著陣型，炮口微抬，黑洞洞地指向海岸線，如同蟄伏的巨獸，隨時準(zhǔn)備亮出獠牙。

氣氛無聲地緊繃起來。

甲板上的水手們動作更加迅捷，檢查著火炮，備好彈藥，刀劍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

南洋的征戰(zhàn)讓他們脫胎換骨，但腳下即將踏上的，是故土。

是那片讓他們魂牽夢縈，又充滿未知的土地。

與荷蘭人、西班牙人作戰(zhàn)，是異域的征伐。

而回到這里，面對的可能是同胞，可能是叛軍，也可能是趁火打劫的豺狼。

每個人的心頭都壓著沉甸甸的石頭。

朱驍能感受到這種彌漫在空氣中的復(fù)雜情緒。

他抬手，輕輕按在冰冷的船舷護欄上。

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fù)。

他嘗試再次溝通腦海中的【日月皇輿全圖】。

意念沉入。

地圖徐徐展開。

這一次，或許是距離拉近的緣故，代表廣東沿海的區(qū)域清晰了許多。

海岸線的細(xì)節(jié)，山川河流的走向，甚至一些較大的城鎮(zhèn)標(biāo)識，都顯現(xiàn)出來。

然而，代表人類活動的光點，卻顯得稀疏而黯淡。

尤其是靠近海岸的區(qū)域，大片大片的灰色，如同死寂。

更北方的區(qū)域，依舊被濃霧籠罩，無法看清。

“看來，想掌握全局，依然需要消耗大量國運，或者…親自踏上這片土地?！?

朱驍收回心神，眉頭微蹙。

掌握的信息還是太少了。

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海面上起了薄霧，將遠處的海岸線籠罩得更加朦朧。

“陛下！第一批哨船回來了！”

瞭望手的呼喊打破了沉寂。

很快，一艘靈活的快船破開薄霧，靠近旗艦。

繩梯放下，一名精悍的軍官攀爬而上，他渾身濕透，臉上帶著疲憊，更有掩飾不住的驚疑。

他快步走到朱驍面前，單膝跪地。

“啟稟陛下！前方五十里海岸線，我等探查了三處港灣，皆…皆是空無一人！”

“空無一人？”

朱驍眼神一凝。

“是的陛下！”

軍官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漁村荒廢，不見炊煙，港口碼頭破敗，漁網(wǎng)丟棄，甚至…甚至卑職在一處較大的鎮(zhèn)子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枯骨！像是…像是經(jīng)歷過一場慘烈的大疫或兵禍！”

枯骨…

朱驍?shù)男拿偷匾怀痢?

“可曾發(fā)現(xiàn)任何活人？或者近期有人活動的跡象？”

“回陛下，未曾發(fā)現(xiàn)活人。但鎮(zhèn)外的道路上，有大量車轍馬蹄印，方向雜亂，看痕跡，時間應(yīng)該不遠，最多不超過半月?！?

軍官補充道。

“像是…大規(guī)模逃難留下的?！?

逃難？

是什么讓整個沿海地帶的百姓如此大規(guī)模地逃離？

是李自成的殘部南下了？

還是滿清的兵鋒已經(jīng)觸及此處？

亦或是…地方上的亂兵匪患？

各種猜測在朱驍腦海中閃過，卻都缺乏證據(jù)。

“第二批哨船呢？”

朱驍追問。

“應(yīng)該快了…”

話音未落，又一道呼喊從桅桿上傳來。

“陛下！第二批哨船信號！西北方向發(fā)現(xiàn)船只！”

“敵船？”

朱驍立刻警覺。

“不！陛下！是…是咱們的船！但好像…好像在被追擊！”

瞭望手的聲音帶著急促。

朱驍立刻舉起望遠鏡，望向西北方向。

夜色與薄霧限制了視線，但隱約能看到，遠處的海面上，幾點微弱的火光正在快速移動。

其中一點，似乎正在奮力朝著艦隊的方向靠近。

而在它身后，更多的火光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

“傳令！左翼艦隊前出五里，準(zhǔn)備接應(yīng)！其余各艦，一級戰(zhàn)備！”

朱驍?shù)拿钋逦杆俚貍鬟_下去。

旗艦的甲板上，氣氛瞬間變得肅殺。

火把被點燃，照亮了士兵們冷峻的面龐。

炮手們調(diào)整著炮口，瞄準(zhǔn)著遠方的黑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那點逃亡的火光越來越近。

終于，可以看清那是一艘大明水師制式的小型哨船，正是派出去的第二批偵察船之一。

它的船帆破損，船身似乎還有幾處焦黑的痕跡，顯然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

而在它身后，追擊的船只也露出了輪廓。

不是西方的蓋倫帆船，也不是大明水師的戰(zhàn)船。

而是幾艘體型不小，速度頗快的廣船，船上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是海盜？還是地方武裝？”

朱驍皺起眉頭。

“陛下！看旗號！”

旁邊的鄭鴻逵眼尖，低呼一聲。

朱驍再次舉起望遠鏡。

追擊的廣船桅桿上，在火把的映照下，一面旗幟若隱若現(xiàn)。

那旗幟的樣式…

朱驍瞳孔驟然收縮！

那不是大明的旗幟，也不是李自成的“順”字旗，更不是滿清的龍旗。

而是一個…他無比熟悉的標(biāo)志！

一個 stylized的“陳”字！

陳近南？！

天地會？！

這怎么可能？！

《鹿鼎記》里的組織，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的廣東沿海，還擁有武裝船隊追殺他的哨船？！

難道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他穿越的崇禎朝，還融合了…

朱驍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他原以為自己最大的優(yōu)勢是熟知歷史走向，以及【日月皇輿全圖】的金手指。

但如果這個世界的“歷史”本身就發(fā)生了魔改，那他所知的“劇情”，還有多少參考價值？

“轟！”

就在此時，遠處的廣船上突然冒出一團火光，緊接著傳來一聲炮響。

炮彈落在逃亡的哨船附近，激起沖天的水柱。

追擊者顯然不想放過目標(biāo)。

“找死！”

朱驍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不管對方是什么來頭，敢攻擊他的船，就是敵人！

“傳令左翼艦隊，開火警告！”

“若對方繼續(xù)追擊，給朕…擊沉他們！”

冰冷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

旗艦上，令旗揮動。

早已準(zhǔn)備就緒的左翼艦隊，數(shù)艘戰(zhàn)艦的側(cè)舷炮口，猛地噴吐出橘紅色的火焰！

沉悶的轟鳴聲，如同滾雷般在海面上炸響！

數(shù)十枚炮彈呼嘯著劃破夜空，拖著長長的尾焰，精準(zhǔn)地落在追擊的廣船編隊前方！

巨大的水柱沖天而起，聲勢駭人！

這突如其來的猛烈炮擊，顯然讓追擊者措手不及。

那幾艘廣船立刻停止了追擊，船上的燈火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混亂。

他們似乎完全沒料到，會在這里遭遇一支火力如此強大的艦隊！

逃亡的哨船趁機加速，沖入了己方艦隊的保護圈。

很快，哨船靠上旗艦，船上的軍官被迅速帶到朱驍面前。

這名軍官比第一批回報的人更加狼狽，胳膊上還纏著帶血的布條。

“陛下！卑職有負(fù)圣托！”

軍官跪倒在地，聲音嘶啞。

“講！遭遇了什么？”

朱驍沉聲問道，目光銳利如刀。

“回陛下！我等沿海岸向西探查，在一處名為‘崖山’的地方附近，發(fā)現(xiàn)大量船只聚集！”

“起初以為是地方商船或漁船，便上前查問?！?

“誰知靠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船上的人員攜帶兵器，行跡詭異！”

“他們發(fā)現(xiàn)我等，立刻發(fā)起了攻擊！對方人多船快，火力也不弱，我等拼死才沖出重圍，同行的另外兩艘哨船…”

軍官的聲音哽咽了。

“崖山？”

朱驍重復(fù)著這個地名，心中疑竇更深。

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

南宋最后的悲歌，便是在此落幕。

“對方打著什么旗號？”

朱驍追問，他需要確認(rèn)剛才看到的是否是幻覺。

“回陛下，是一面…從未見過的旗幟，上面好像寫著一個…‘陳’字！”

軍官肯定地回答。

果然是他們！

朱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天地會出現(xiàn)在這里，絕非偶然。

他們盤踞在崖山附近，擁有武裝船隊，還主動攻擊大明哨船…

這背后隱藏著什么？

是歷史的慣性？還是因為他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不可預(yù)知的蝴蝶效應(yīng)？

“陛下，那些船…似乎想跑！”

瞭望手再次高喊。

朱驍抬眼望去。

遠方，那幾艘廣船在短暫的混亂后，開始調(diào)轉(zhuǎn)船頭，試圖趁著夜色和薄霧逃離。

“想跑？”

朱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送上門來的情報，豈能讓他們輕易溜走？

“鄭鴻逵！”

“臣在！”

鄭鴻逵上前一步，目光炯炯。

“帶上你的分艦隊，追上去！”

“不必?fù)舫?，盡量活捉！”

“朕要知道，這幫打著‘陳’字旗號的人，到底是什么來路！”

“遵旨！”

鄭鴻qvist領(lǐng)命，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海戰(zhàn)，正是他的強項！

很快，數(shù)艘速度較快的護衛(wèi)艦脫離主艦隊，如同獵豹般，朝著那幾艘試圖逃竄的廣船追去。

海面上，追逐與炮火的序幕，再次拉開。

朱驍站在船頭，望著遠方逐漸消失的火光，以及更遠處，那片在夜色中顯得越發(fā)深邃神秘的大陸。

他知道。

這次回師，恐怕比他預(yù)想的，要復(fù)雜得多。

一場意想不到的遭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這片飽受創(chuàng)傷的土地上，究竟還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勢力和變數(shù)？

他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空。

星光黯淡。

前路，似乎更加撲朔迷離。

但他握著劍柄的手，卻更加用力了。

不管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須闖過去！

大明的龍旗，不僅要插遍七海，更要在這片故土之上，重新獵獵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