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爹半坐在床上,眉頭擰成個疙瘩,渾濁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堂屋方向。
“老子跟你說話呢!這丫頭——”他清了清嗓子,粗糙的手指在炕沿上敲得咚咚響。
“之前要死要活不嫁,現在倒跟那病秧子和睦相處?老子真覺得奇怪!”
楊氏側坐在板凳上,搓衣角的手頓了頓。屋里唯一的一只短蠟燭微弱的火光映著她半邊臉,把那些細碎的皺紋照得愈發深刻。
“我也覺得......”她聲音輕得像飄著的煙灰,“不過姑爺待她好,姑娘家總是會變的......”
“我覺得這丫頭真是有鬼,”劉老爹猛地搖搖頭,“昨兒她那眼神,你是沒看到,兇神惡煞的,老子那時候被她嚇得險些尿了褲子!”
楊氏的后背僵了僵。
“你魔怔了......”她突然起身,佝僂著腰去夠茶壺。開裂的壺嘴不小心撞在碗沿上,熱水濺在手背,燙出一片紅,她也不覺,“二妮現在是官夫人了,當家主母,若是沒些威嚴,怎么管下人?”
她將茶碗塞進丈夫手里,“你之前那樣逼她,她還小,沒想通也是正常的,而且.....”
楊氏咬了咬唇,轉過身,背對著劉老爹開口,“我是當娘的,難道自己孩子還能不認得?”
劉老爹盯著茶水里打轉的劣質茶葉梗,突然嗤笑,“也是,就她那榆木腦袋,自然不知道老子的先見之明。”
他揚揚下巴,“去給老子數數今天收了多少禮!”
楊氏應聲去了,待清點完回來,劉老爹已經占據了整張床,睡得鼾聲震天。
她瞧了瞧自己那如死豬般的丈夫,無聲的坐在了板凳上繼續揉搓衣服。
然而洗著洗著,有眼淚卻突然滑落,“滴答”一聲墜入盆中。
她趕忙去擦,然而抬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嘆息。
楊氏惶然抬頭,接著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門外,月色朦朧,勾勒出那人纖細的輪廓。
“我忘了一件事。”
謝晚寧邁步進屋,靴底踏在泥地上,悄無聲息。
她走向劉老爹。
劉老爹仍在酣睡,鼾聲如雷,絲毫不知危險逼近。
楊氏手里的濕衣服“啪嗒”一聲掉進水盆,她撲過去,拉住謝晚寧的手。
“孩子,求求您,”她聲音壓得極低,“他就是再混賬,也是二妮的親爹啊?!?
謝晚寧垂眸看她,眼底閃過一絲復雜。
果然,楊氏早就看出來了。
“是,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兒......二妮是從我肚子里生出來的,知女莫若母,她......她不可能不會生火,更不可能有這樣的果敢和勇氣?!睏钍峡薜奶闇I橫流,卻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語無倫次的祈求。
“孩子,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以后也絕不會說出今天這些事......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求你,別殺他,殺了他我以后怎么辦呢?”
謝晚寧輕輕嘆了口氣,沉默片刻。
“我不殺他,”她聲音很輕,“我只廢他的手?!?
話音未落,她的指尖有銀針倏然飛出。
一聲極輕的破空聲,那抹銀色精準擦過劉老爹的右手腕脈,卻連一滴血都沒濺出。
劉老爹在睡夢中悶哼一聲,右手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卻仍未醒。
楊氏瞪大眼睛,渾身發抖,卻不敢出聲。
“你放心,他的手能用,”謝晚寧收回手,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只是再也不能打你了?!?
楊氏嘴唇顫抖,眼淚無聲滾落。
謝晚寧轉身邁出了屋子,楊氏卻如夢初醒般追了出來。
“孩子,你能不能告訴我......”
她的聲音顫抖,帶著無數的惶恐和痛苦。
“我的妮兒......葬在了哪里?”
謝晚寧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我總想著若是她嫁了,哪怕是守寡,也總比在這泥窩里強......誰知,那日出門時,她話里話外便向我訣別,我又怎能不知她的想法,可她爹怕我攪了他的好事,硬是不讓我出來......”
楊氏自顧自的開口,眼淚也在簌簌的落下。
“我擔驚受怕好久,卻也沒有消息傳來,我不能問,也不敢問,只盼著今天......”
“我只想知道......清明寒食,該往哪處燒紙......”
謝晚寧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緊。
夜風穿過她的指縫,帶著初秋的涼意,楊氏那壓抑的哭聲在身后斷斷續續,像是一根細線,勒的她呼吸發緊。
“她沒死。”
楊氏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瞥了一眼那愣住的楊氏,謝晚寧轉頭上了馬車。
“駕——”
冬生將韁繩一扯,馬兒揚蹄便奔向遠方,謝晚寧掀開簾子,看著楊氏由呆滯到后來喜極而泣,最后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垂下眼眸。
這是她第一次對任務之外的人動手,也是第一次,哪怕知道可能會有暴露的風險,但是也想去做的事。
“看了娘子除了做殺手,還兼管人間不平事?”
身側許淮沅支肘在桌上,笑意盈盈,“真是業務廣泛啊!”
“誰叫咱們心善呢?”謝晚寧故作深沉的嘆口氣,“你知不知道,做個人美心善的殺手我擔子很重的!”
“唉,可惜,”許淮沅搖搖頭,將熱茶塞進她微涼的掌心,“這單生意,虧大了?!?
謝晚寧啼笑皆非的抬眼,剛想調侃這位公子哥居然也淪落到談錢的地步,卻發現月光下,許淮沅眼底的笑意褪去了往日的戲謔。
他道,“不過,為夫覺得很值?!?
她一時間語塞轉頭,望著窗外的月色。
她想起楊氏那因為操勞而佝僂的身影;想起她將雞蛋塞進自己手里時,那欣慰幸福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門口苦苦哀求,只為知道女兒埋葬地點時的哽咽......
謝晚寧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她是殺手,從拿起劍的那一刻起,謝晚寧就知道自己會永遠立于人群之外,永遠要站在太陽照不到的陰影里??墒撬€是渴望,渴望能感受到家的溫暖,親人的關懷。
那些明知而不可得,卻又忍不住想要得到的渴求,像是一根根細小的魚刺卡在她的胸腔里,上不去,下不來,翻涌不休。
“想什么呢?”今夜的許淮沅倒是精力充沛,竟一聲也沒有咳嗽,“這么安靜?!?
“沒什么,”謝晚寧毫不在意的揮揮手,戲謔道,“就是在想,若是以后本姑娘不幸死了,還會不會有人想著來給我上上墳?!?
馬車內一瞬間的沉默,甚至連外面趕車的冬生都忍不住回頭,同情的看了一眼那懶洋洋躺在車里的謝晚寧。
很久之后,久到謝晚寧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聽見身側許淮沅那清潤的聲音。
“我會?!?
這兩個字砸在寂靜里,卻讓謝晚寧的睫毛重重的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