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信會變成羽毛

老周在退休前，曾是全縣最為年輕的郵差，而退休后，卻成了最年長的那一位。

兒女們勸他前往省城安享晚年，可他卻執(zhí)拗地守著河岸邊那座古老的郵局。眾人皆言他是舍不得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實(shí)則他難以割舍的是每日黃昏時分必經(jīng)的那片蘆葦灘——在那里，總有一只跛腳的白鷺佇立著，它的左腳系著一條已然褪色的紅布條，仿若在蒼茫暮色中有人高高舉起的一小簇火炬。

這只白鷺，猶如一位違背季節(jié)規(guī)律的囚徒。

當(dāng)雁群朝南飛去時，它孤獨(dú)地單腳站立于淺灘之上，任由寒霜將自己的羽毛鍍上一層銀白；待到春潮挾帶著浮冰洶涌而來，它卻偏偏要逆流而上，奮力啄食著冰棱中被困住的小魚。放牛娃常常瞧見老周對著白鷺輕聲低語：“你是否也在等待那永遠(yuǎn)不會歸來之人呢？”

暮色籠罩下，河灘上的蘆葦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老舊的自行車斜靠在卵石堆旁。老周蹲在水邊，伸手遞出魚干，那跛腳的白鷺卻扭頭望向遠(yuǎn)方的山巒，夕陽的余暉將一人一鳥的影子拉長，宛如兩座相互連接的孤寂小島。

一切的變故始于驚蟄時節(jié)的那場雨。

老周冒雨為留守兒童小桃送信之時，瞥見那只白鷺在湍急的水流中踉踉蹌蹌。他毫不猶豫地沖進(jìn)河里，將濕透的鳥兒抱起，卻在它的翅膀下摸到一個硬物——那是用油紙包裹著的一張明信片，郵戳的日期顯示為 1997年 6月 16日。

“致吾愛周志遠(yuǎn)：等你送完這趟信，我們?nèi)ヅ慕Y(jié)婚廿年紀(jì)念照吧。秀琴”鋼筆字已被水漬暈染開來，但老周對每一筆鋒的轉(zhuǎn)折都無比熟悉。這是妻子在胃癌去世前一天所寫，本應(yīng)安放在墓園的骨灰盒旁，而不應(yīng)隱匿在候鳥的羽翼之間。

白鷺突然啄開了老周胸前的口袋，叼出了為空巢老人代寫的假家書，甩頭將其丟進(jìn)了河里。

雨中，一幅奇異的景象呈現(xiàn)：在渾濁的河水中，老周跪著緊緊抱住白鷺，雨滴落在明信片上，濺起一圈圈環(huán)形的波紋。白鷺喙尖叼著的偽造家書正在緩緩溶解，遠(yuǎn)處小桃家的暖黃燈光在雨幕中模糊成淚滴狀的光斑。

老周跟隨著白鷺，艱難地游過春寒料峭的河流。

在那座廢棄的河心島上，一個生銹的郵筒半掩在繁茂的野薔薇叢中。白鷺用它那長長的喙撬開了投遞口，如雪花般的陳年信箋瞬間噴涌而出：

有知青寫了一半的分手信，頁腳處還殘留著干涸的淚痕；有孩童用拼音寫給在天堂的奶奶的賀年卡；最底下壓著的是一張泛黃的電報稿，上面寫著“母病危速歸”——日期是 1978年，這是老周送出的第一封噩耗。

白鷺猛地振翅，將他身上的花瓣紛紛掃落，它的喙尖指向那些未曾寄出的文字。老周在暮色中一封一封地閱讀著，為亡者補(bǔ)上落款，為遺憾續(xù)寫結(jié)局。當(dāng)最后一封信重見天日時，白鷺斷腿上的紅布條驟然松開，幻化成彼岸的花瓣，飄向了落日的方向。

信冢花開，美如畫卷：夕陽將河心島染成了琥珀般的顏色，無數(shù)的信封如浪潮一般從郵筒中涌出。老周的白發(fā)與白鷺的羽毛近乎融為一體，野薔薇纏繞著信封肆意生長，紅布條花瓣飄向水面，組成了“回家”的字樣。

白鷺開始對老周的工作進(jìn)行監(jiān)督。

它用翅膀掀翻他敷衍代寫的那些寫著“一切都好”的假信，叼來蘆葦桿，逼迫他蘸墨書寫真實(shí)的情況。當(dāng)留守兒童哭泣著詢問“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白鷺便銜來一顆鵝卵石——石頭上天然的紋路恰似一位女人擁抱孩子的側(cè)影。

在立夏的夜晚，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老周伏案為孤寡老人回信時，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卻見白鷺用喙在信紙上劃出了清秀的小楷：“棉襖收在樟木箱第三層，腌的醬瓜別多吃，胃藥在……”那字跡竟與他亡妻的筆跡如出一轍。

次日，收信人打來電話，說信封上的爪印水漬晾干后，竟然顯現(xiàn)出了牡丹花紋的郵票，上面還蓋著一個不存在的“思念郵局”的鋼印。

代筆之夜，溫馨滿溢：月光透過老郵局的綠紗窗，輕柔地灑下。白鷺立在硯臺邊，蘸墨書寫，喙尖在信紙上拖出細(xì)長的光痕。老周伏在案頭，沉沉睡去，他的身后浮現(xiàn)出一個半透明的女子身影（亡妻），她正溫柔地輕撫著白鷺的背羽，窗外的河面漂滿了散發(fā)著微光的信件。

白鷺在小雪的這一天消失了。

老周在河心島的郵筒里發(fā)現(xiàn)它蜷縮在信堆之中，它的羽毛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當(dāng)他抱起白鷺時，一枚銀戒指從它的爪間悄然掉落——內(nèi)圈刻著“秀琴 1977”，正是他在婚禮當(dāng)天丟失的那枚。

“原來你一直……在幫她送信啊。”最后一封信從白鷺的羽翼下緩緩滑出。

老周對著空信封愣愣地發(fā)呆，忽然，一陣東風(fēng)穿堂而過，信封如帆般鼓脹起來，上面浮現(xiàn)出秀琴年輕時在郵局等待他的場景。他摸到信封背面有新的字跡，那是四十年前自己未曾說出口的深情告白：“那天你睫毛上的雪，是我見過最美的郵票。”

白鷺在他的懷中化作如蒲公英般的絨羽，帶著信向著初升的太陽飛去。人們都說，那夜全縣的信箱都彌漫著槐花香，而老周也終于收拾好了行李，準(zhǔn)備去看望兒女——他的背包里裝著河心島的泥土，以及一枚用羽毛做成的郵票。

晨光之中，老周站在渡口揮手告別，背包的側(cè)袋里插著那根白鷺的羽毛。河面漂滿了閃著微光的信封，對岸的白鷺群輕盈地掠過水面，它們的爪印在漣漪中綻放成牡丹郵票的圖案。遠(yuǎn)處，那廢棄的郵筒旁萌生出嫩綠的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