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清官難斷
阿越來美之前對她嚴(yán)防死守的原因,林影在三周后挖出。
一開始以為阿越是為了給她制造驚喜。畢竟她的生日,也是她們的生日,快到了。當(dāng)她在舊金山國際機場一接到阿越,就立刻否定了這個帶浪漫色彩的猜想。阿越雙眼微腫,化得細膩妥帖的全妝也沒能遮住她的疲態(tài)。她看向她的目光帶著躲閃,她太熟這種感覺了。
當(dāng)阿越闖禍時,面臨沒法收場的窘境時,明知自己有錯卻囿于高傲不肯低頭時,就是這種目光。
“發(fā)生什么事了?”林影劈頭問阿越。
阿越擠出笑容,拉大嘴角,露出青春期用三個月絕食掙來的矯正牙齒,一口予以否定:“沒什么呀。干嘛這么問?”
林影還在定睛細看她臉上的微表情,阿越嬌嗔地推她一把:“你就不盼我點好?”林影只好收起疑心。
時值夏夜,加州的地中海氣候晝夜溫差明顯,夏夜的體感確實比深秋更徹骨。姐妹倆吹著冷風(fēng),滑入無語。林影在心里下結(jié)論: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越抵美的當(dāng)晚,舍棄姑媽為她鋪好的客臥,睡在了姑媽床上。林影端著熱過的牛奶,站在姑媽的臥室門前,隱約聽見室內(nèi)綿密的說話聲。她感覺自己是只沒耳朵的兔子,被有耳朵的兔子集體排擠了。
林影躺在一墻之隔的另一間房里,翻來滾去,開始在腦海里畫地圖。阿越身上能發(fā)生什么事?第一個念頭是姐夫出軌。不過坦白講,在林影心里,阿越出軌的概率更大。放馬直覺,推理無罪。阿越出軌被捉,姐夫不肯原諒,鬧著要離婚且不肯放手牧牧的監(jiān)護權(quán)?當(dāng)午夜鐘聲敲響,林影猜定這個疑心。
第二天,她請了一天假,陪林越,被姑媽趕去上班。
當(dāng)天回到家,阿越惶惶不安的勁頭卸去一半,看向她的目光變得有恃無恐。于是林影心知肚明,阿越的秘密已經(jīng)向姑媽袒露,且得到姑媽的支持。她反倒按耐住好奇,不那么急切想知道阿越身上發(fā)生了什么。秘密藏不住,區(qū)別只在于暴露的時間。不是么?
生日那天一起吃了蛋糕,姑媽送林影一只CL路鉑廷的豆沙口紅;送阿越一個香奈兒銀色CF手袋。在“投其所好”的大旗下,沒人表示在意價格差別巨大。
當(dāng)姑媽去接友人電話,林影與阿越并肩站在灑滿月光的露臺,林影側(cè)臉望過去,目光安靜又坦誠,做好傾聽的準(zhǔn)備。阿越明明接收到她的信號,卻閉口不言。
漸漸地,期望被尷尬取代。林影忽然意識到,她與林越已經(jīng)隔開整整十年。
十年,36500天。
時間太久,變數(shù)太多。
她不該還有底氣自認為了解她。
又忍了一周,林影坐不住了。言談舉止中夾雜引導(dǎo)刺探和挖坑埋伏,可惜被人精一樣的姑媽一一反擊。姑媽保護阿越的勢頭如此明顯,毫不在意暴露她的偏袒。林影以為自己不在意,畢竟她已經(jīng)成年很多年,可心底,卻泛起酸味。
阿越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看《哪吒之魔童降世》,姑媽為她端茶倒水送水果。阿越身體還是那么柔軟,臉上也不見媽媽氣,仿佛不曾于兩年前養(yǎng)過兒子。姑媽忙完,坐在阿越身旁。阿越看投影,姑媽看阿越。林影狠心催促自己上樓進臥室。
臥室門關(guān)閉的剎那,莫名想起余文健。想起他端著她愛的冰可樂,于燦陽下朝她大步走來,走著走著跑起來。她責(zé)備他跑什么,他說不忍她多等哪怕一秒。當(dāng)時聽著沒感覺,此刻倏忽憶起。心漏跳一拍。
林影輕輕朝自己臉上拍一下,心里呵斥自己:你就那么缺愛嗎?
她自認自己是塊做科研的好料,接受失敗是常態(tài)的底層邏輯,始終保持清醒的抽離感,始終保持戰(zhàn)略級的耐心,從不困在正面強攻的思維慣性里,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的科研敘事能力,去蕪存菁,將小女兒情態(tài)的無用情感早就過濾得七七八八。怎么會酸姑媽對阿越的偏愛?
在強作鎮(zhèn)定中又過去三天。彼時阿越已經(jīng)抵美三周。晚飯過后,家里座機響起。姑媽接起電話,抑揚頓挫的hello過后突然靜了音。
林影正在往洗碗機里放碗碟,耳朵本能豎起。
姑媽是用上海話接的電話。聲音冷淡,諷刺溢于言表。如此不客氣,說明電話那頭只能是他。
林影合上洗碗機的蓋子,踟躕在廚房島臺旁。客廳電話機距離她也就十來步遠。姑媽因為激動聲音很大。
姑媽說腦子癡掉差點闖禍把電話打到她這里于事無補呀,她既不是110能救火,也不是120能轉(zhuǎn)運,只能說被偏愛的請負責(zé)到底,自己乘過涼就不要拉沒乘過涼的一起給老樹施肥。做人要道德。做人更要有自知之明。
林影捕捉到姑媽言語里的信息,知道是姑媽和她渣爹在討論阿娘的問題。說是討論,更像是推卸。
林越的心揪在一起。
她沒法像姑媽那樣對阿娘充滿漠然。她雖然冷淡,并不寡情,心里還是很感恩阿娘阿爺和外公外婆輪流拉扯她和胞姐的過去。
她讀大四那年,阿爺出車禍病危。渣爹嗅到難得的勒索機會,高舉孝子大旗,從成都殺回上海。奈何肇事司機是個身輕家薄的外地小年輕,剛來上海打工一個月,開的是快遞站行將報廢的五菱面包車。攤上事,小年輕嚇得話都講不利索,快遞站老板雙腿直打哆嗦。交警調(diào)來錄像,渣爹頓時氣焰全無——是阿爺無視交通規(guī)則,大剌剌逆行,且明晃晃闖紅燈。
上海本地老頭,就是自信。自信到認為上海是自己家開的,想橫著走就橫著走。結(jié)果橫著進醫(yī)院,橫著進殯儀館。
寥寥無人的吊唁廳,雙胞胎姊妹并肩立著,靠彼此挽著手給對方力量,并從對方那里汲取力量。渣爹半滴淚沒掉,扯著嗓子痛斥美國的姑媽居然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自私媽給自私開門,自私到家了。白眼狼一只。小心現(xiàn)世報。
果然就現(xiàn)世報了。
只是報在了渣爹身上。姑媽反手就邀請阿越入美做她遺產(chǎn)繼承人,阿越沉迷戀愛不肯去。姑媽轉(zhuǎn)而將橄欖枝遞給林影。林影沉默不語。沉默中拿著托福成績申請了加州大學(xué)。
比起沒見過幾面的姑媽,她更厭惡沒見過幾年的渣爹。
阿爺過世后,從成都返回上海生活的渣爹住進阿娘家。住進前寫了保證書,保證為阿娘養(yǎng)老送終后,才更換房產(chǎn)證業(yè)主信息。保證書是林影背后布局逼迫渣爹寫的,渣爹去成都前賣了名下的房子,在成都浪蕩十七年。十七年后返滬,身無片瓦。為了有落腳之地,渣爹咬牙寫了保證書,心里想必恨得后槽牙都要碎了,看林影的目光都帶著倒鉤。
又怎么樣。
反正她不稀罕他的愛。
她不稀罕渣爹的愛,不在乎姑媽的愛,可以說服自己允許阿越不愛她,但,難道連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阿娘也要不在乎嗎?
那不真成渣爹罵姑媽的話,活成一頭白眼狼?
姑媽在電話里唇槍舌戰(zhàn),罵得過癮。掛斷電話后心情不錯,笑嘻嘻對屋子里的雙胞胎姐妹說,如今你們爸爸成了孤家寡人。不僅成了孤家寡人,還帶著一個患了阿爾茲海默癥的拖累。
林影頓時就心梗了。
她目光幾多犀利,唰地轉(zhuǎn)向阿越。
阿越有點捉急:“你看我干什么?我已經(jīng)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也沒想到,含辛茹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2歲確診自閉癥!”
咣當(dāng)。有什么東西狠狠砸在了心上。
原來這是阿越來美前,不向她透露只言片語的原因。
她是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