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快步向黛玉的住處走來，不知為何，她此時此刻只想快些見到這位妹妹。

黛玉正坐在窗邊的書桌上，專心寫著文稿。

紫鵑見寶釵進來，忙笑著迎上：“寶姑娘來了！快請進。”

黛玉聞聲回頭，見是寶釵，溫和的笑著：“姐姐怎么來了？快坐......”

她起身走到寶釵身邊，剛想說笑，卻敏銳地捕捉到寶釵眉宇間似有愁態，便關切的問道：“姐姐臉色不大好，可是家里......”

寶釵沉默了片刻，她想說的很多，可此刻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黛玉見寶釵沉默不語，猜測或許是因為薛蟠的事情節外生枝，問道：“可是大哥哥的事情？姐姐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

“林妹妹......事情，暫時解決了。”寶釵看著黛玉的眼睛，頓了頓，將王夫人寫信給王子騰，王子騰又是如何給忠順王府遞帖子，最終免除利息的事情，簡潔而清晰地復述了一遍。

包括她們前去拜見王子騰夫人的事情。

沒有添油加醋，沒有哭訴委屈，只是陳述事實。

“......利息全免，只還本金即可。”寶釵最后總結道，嘴角牽起一個自嘲的笑意，淡淡地說道：“可姨媽和舅舅的‘恩情’，我們不得不接受......”

黛玉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眼前的寶釵，卸去了平日里緊繃的那根弦，她放下往日挺得筆直的腰背，此刻肆意的倚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撐著臉，歪著頭和黛玉講述著這些天的故事。

寶釵此刻流露出一種近乎脆弱的真實，黛玉明白，那是對人情世故的透徹洞察帶來的疲憊，是對自身處境清醒認知下的無奈，更是對命運的不甘。

黛玉的心被深深觸動了，她仿佛看到了剛穿越來時的自己。

“寶姐姐......”黛玉輕輕地笑著說道：“你是不是也意識到了什么？感覺很難過、很委屈吧......可是，我覺得你現在比之前看起來要好的多了！”

黛玉頓了頓說道：“你看現在，是不是發現用自己喜歡的姿勢坐著，反倒更舒服呢？”

寶釵微微一震，她猛然發覺，自己不經意間就這么倚靠在桌子上，渾然忘了那些大家閨秀的儀態。

寶釵搖頭笑了笑，又重新坐好。

“難過、委屈......”她輕輕重復著黛玉的話：“或許有吧......但更多的應該是清醒。”

“寶姐姐，你一直都是清醒的呀。”黛玉說道。

寶釵搖了搖頭：“人人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可這所謂的‘雪中送炭’，又有多少不是明碼標價，等著日后連本帶利地收回？人情如紙薄，不過一場場價值交換罷了......”

她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們家如今......倒像是展架上的玉石、妝奩內的金銀，不過是待價而沽，等著和人交換價值罷了......”

黛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如此沮喪和消沉的寶釵，她從來沒有見過。

“寶姐姐......”黛玉伸出手，輕輕覆在寶釵放在膝頭、緊握成拳的手上：“你說的這樣的人，世間有很多，可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若我們只盯著這‘價值交換’，只看到冰冷的算計，那這世間，豈非太可悲，也太狹隘了？”

黛玉的聲音溫柔而有力，如同涓涓細流：“價值交換嘛......肯定是存在的，它能搭建起很多的關系，但人和人的關系也并非都建立在價值交換之上吧？比如姨媽對姐姐，外祖母對我，她們對我們的心疼和關愛，與我們是什么樣的人，有沒有價值是沒有關系的......”

她接著說道：“而有一些關系呢，或許開始時建立在‘價值交換’的基礎上，但發展起來也并非不會有真心......”

寶釵苦笑了一聲，淡淡問道：“有嘛？”

“姐姐向來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今日是失望到頭了，怎么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了？”黛玉笑了笑。

她解釋道：“舅母此舉，背后或許有她的考量，這都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在她決定寫信的那一刻，在她愿意為姨媽去動用她的關系時，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對親妹妹處境的心疼與不忍嗎？姐姐是看的太透了，倒把這一層的心疼也看過去了。”

黛玉將桌上的茶杯，輕輕移動，直到透過窗戶灑進來的光照射在茶杯之上。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黛玉的語氣帶著一種閱盡世情的通達：“我們看人，看事，不能只盯著那陰影，便否定了光的存在。也不能因為光下有影，便說那光不是光。舅母有她的世故與權衡，這是她的‘影’；但她對薛家、對你，也并非全然無情無義，這便是她的‘光’。我們若只執著于‘影’，倒不是把自己困起來了？”

寶釵靜靜地聽著，黛玉的話語像一把精巧的鑰匙，不知不覺打開了她心里的那扇門。

“林妹妹......”寶釵反手緊緊握住黛玉的手，緩緩說道：“謝謝你......”

黛玉的一番話，雖然不能讓自己立刻開朗起來，可卻實實在在的讓她感到溫暖，自己作為姐姐，向來都是規勸別人的，如今倒讓這位妹妹為自己紓解心中的困惑。

黛玉見寶釵眉間的愁意消減了幾分，欣慰地笑了一聲。

“這才對嘛，充滿干勁的寶釵，才是最好的！”黛玉心里默默想著。

黛玉忽然想起來什么，話鋒一轉，說道：“對了寶姐姐，先前和你說要宴請顧家公子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明日在他們家里的一處小院內，到時我們一同前去。”

寶釵心中思索一番，能與顧家的公子相識，或許也是好事，自己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接管家中商號，日后與各處關系打點也定不在少數，便點頭應下。

“既是妹妹相邀，又是答謝恩人，我自然會去，只是……”她略一沉吟：“我這身份，貿然出席外男的宴席，是否......”

黛玉雖自己不在意與所謂“外男”見面這件事，可讓這個時代的女性一下子接受這樣的觀念，或許是有一些唐突。

于是思索了一下，說道：“姐姐放心，到時我們用屏風相隔，并非全無避忌，況且有鳳姐姐和三妹妹在，咱們姐妹一處說話，只當是尋常小聚，顧家公子亦是知禮守節之人，姐姐不必多慮。”

她頓了頓，又試探著說道：“姐姐日后若是想要做出自己的一番事業......或許會少不得與外邊的人接觸......”

寶釵看著黛玉洞悉一切又充滿鼓勵的眼神，心中最后一絲顧慮也消除了。

她笑了一下，是啊，以后少不得要和外邊的人接觸......

“好。”寶釵點頭，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從容：“明日，我同妹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