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進醫院,接連噼啪串響,整棟樓陷入黑暗之中。
尖叫和慰問聲此起彼伏,但都只持續了短短幾分鐘,聲音便和光線一起沉寂下來,因為水快速漫上了二樓,哭喊無法自救,轉化成了壓抑的哭聲和喘息,除了拼命向高樓層跑沒人知道還能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洪水。電線被泡,城市漆黑,通訊中斷,淤泥般的液體隨著大雨一汪一汪地旋進大樓,水里不時一沉一浮的人影快速從窗外略過,他們連叫聲都沒來得及聽到,那些時有時無的人影便不見了。
腳步聲比樓外的雨點頻密,虞之舟和不多的同事在住院部五樓搬騰儀器,那些都是她們一層層抬上來的。暴雨之初,有家屬、能自理的患者見勢不好都出院躲災,可家屬被大水隔在院外的,無法行動的長期病號危險加劇,醫護們將他們輸送上高層,剛把人安置好,城市的電卻斷了。
向虞走的那晚一夜急雨,大家數著秒等天亮雨停,可雨不僅沒有停下的意思還越下越兇,雨點從只急不大到了白天成了又急又大,砸在水坑里石頭似的,穿透淤泥般濃稠的洪流密密麻麻砸了一水面坑,卻又迅速被水填滿,如此循環往復,每想到晨光微露雨還在下,又是一層烏云翻滾而來,微弱的光線又被烏黑代替,中午和黃昏無出二致,分不清黑白的又一天過去,第二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來了。
挪完急救藥品,虞之舟累得溜坐在濕地上,比起其他人搬儀器抬病人,她已經算是被照顧的了,只是畢竟有孕在身,精神再亢奮也架不住身體沉重。
藥房主任孫穎昭把分給病人后剩下的最后一個雞蛋遞給虞之舟,安慰她:“稍微歇歇就起來,孩子受不得寒。別怕,我小時候江北也發過幾次水,最多再下兩天雨就會停。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大哥從前帶兵,他們搶險的時候各個不要命,不可能沒人管咱們,肯定是路淹了,等疏通了路咱們就能安全。”
孫穎昭四十多歲,是過去省院的藥劑師,她的親生大哥為救人犧牲,成為獨女的她放棄留在大城市的機會回鄉為父母養老送終,在江北醫院一待就是二十年。
虞之舟沒有拒絕雞蛋,她明白這時候就算她不吃孩子也得吃,理智比感情重要,但她還是怕的,除了自己身上還牽動的性命她還放不下從離開就沒接到過平安信的向虞,他順利回去了嗎?會不會半路發了水,沖了路,卷了車……
“別想沒用的!”孫穎昭洞察到她無意識的驚慌,鼓勵道,“媽媽堅強孩子才能堅強,孬種媽媽生不出來強者孩子!”
虞之舟被點醒,危機之中除了相信的力量什么都靠不住,她不想做個靠不住的媽媽。
“穎姐,你要是有孩子他一定是最強悍的寶寶?!?
孫穎昭忍俊不禁,虞之舟像個孩子似的,她笑道:“之前我還遺憾自己沒有孩子,但現在覺著沒牽掛挺好,如果咱們能得救我就報名救援隊,無牽無掛一身輕剛好試試我哥說的對不對,他說人在家國大義面前血熱腦熱,不會害怕也不會想后果,只想往前沖。”
過去虞之舟只聽說過舍身忘我,但面對駭人的洪災和圍在集中病區的同事“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變成了現實。
虞之舟紅了眼圈,硬忍著眼淚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要做堅強的母親。
忽然,遠處傳來呼喊聲和喇叭聲,一束又一束手電光照進玻璃,救生艇破水而來,船上跳下數不清的救援官兵和……龐望?
雨勢很大,龐望身上穿著厚厚的雨衣卻還是濕透了,他隨部隊跑上五層,看到虞之舟沒事,這才敢把一路憋著的氣重重呼出來。
“向虞回去了嗎?”虞之舟激動地撲住龐望問。
“他好著呢,江北周邊郊縣幾乎全部受災,急重癥簡直數不過來,所有醫院都參與搶救,骨科是重災區,從下級醫院轉來的全是急癥,向虞連軸轉了快40小時還是走不開,這邊電話又打不通,他只能把你交給我了?!?
聽到向虞沒事,虞之舟長長出了口氣,緊張放下了一半,這才問:“你為什么來這兒?”沒有重要的安排,龐望不可能被允許單槍匹馬進入災區。
“別提了,洪災剛開始幾家大型醫院就派了搶險隊,但風急雨大快艇被沖散了,醫護大半失聯,時間不等人,第二批替補得立刻上,醫院抽不出人學校頂上,向虞又把你交給我,于公于私我都得來?!饼嬐撓掠暌绿椎接葜凵砩?,將她背進一條快艇里,匆匆搭她的脈片刻,這才點頭叮囑道,“回家以后用溫水泡透,你水運不及又土濕壅滯悶了幾十天,切忌熱水泄虛陽,溫中調和才不傷胎兒,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放心,這孩子像向虞,結實?!?
虞之舟滿心感動,如果沒有懷孕她應該也會參與救災,但現在不是她逞能的時候,雖然擔心不舍,她還是留在艇上目送龐望和真加入了救援隊的孫穎昭逆流而上。
一小時后,虞之舟和其他50多名被救人員準備一同踏上回城的卡車,然而應急指揮的帳篷里卻傳來夾雜刺耳電流時斷時續的通話聲,那邊語氣急促地喊:“有船翻了,幾位大夫落水!船上是藥箱,這邊急救儲備不足!”
虞之舟腦海中一陣霹靂,闖出人群沖進指揮部,高聲問:“落水的是不是江北醫院的孫穎昭?”
對面傳來肯定的回答,并向后方求援:“草前村大范圍漏電,急需搶救藥品!”
“我去!”虞之舟自告奮勇,“我是江北醫院的醫生,帶我回醫院,我知道穎姐歸類藥品的地方。”
當虞之舟帶著大箱急救藥進入草前村臨時搭建的應急中心時,龐望大吃一驚,扯住送她來的連長喊:“她是孕婦!你們怎么帶她來?”
連長瞪眼打量虞之舟,看不出腰腹緊實的她哪里像孕婦。
“非我不可,最后是我和穎姐盤的庫,只有我清楚每樣藥在哪里,不怪別人?!庇葜圻呎f邊打開藥箱,又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針灸袋,話音未落,先一針刺進了昏厥病人的人中,那人從氣滯不喘突然有了呼吸,氣若游絲。
龐望氣急,拉過虞之舟的手腕再次診脈,一會兒過后,他的臉色終于慢慢緩和下來,轉身從藥箱取出幾味藥,這才說:“我現在去煎磐石散,你一會兒必須喝了!”
“謝謝?!庇葜鄄唤育嬐挠膊缯Z氣,她對他只有感激。
洪水湍急,逆行艱難,虞之舟一時走不了,干脆留在后援組,然而災情隨著冰雹的突然落下更甚一層,幾個臨時搭建的帳篷吃不住雞蛋大的冰雹蠻力,紛紛歪斜倒塌。人們護著傷患四散尋找有遮擋的干燥處躲避,只要冰雹不砸傷人就不是壞事,雹子雨快下快停,挺過去雨勢就會減弱,曙光就在眼前。
虞之舟所在的留觀帳篷是鋼架結構還算結實,她推心神不寧的龐望和連長出去:“外面情況危急你們救人要緊,這里的治療我能撐住,萬不得已我再喊你們。”
“虞大夫一個守著行嗎?”連長不放心地問龐望。
“行!有我在不用擔心他們?!庇葜塾峙牧伺淖约旱亩亲?,“至于我們更沒事了,磐石散我都喝了?!?
龐望仔細觀察虞之舟一會兒,這才對連長說:“應該沒事,她臉色紅潤溫實,脈象穩定,氣血溫補都上來了,只要這帳篷能撐一小時不塌就能挺過冰雹,這里還有病人,我會勤觀察?!彪m這么勸連長,他卻還是第三次抓起虞之舟的手腕號了脈才說,“你可別有事,向虞第一次托付我正經事,你沒看到他那副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樣子多可笑,我還等著回去再嘲笑他呢……我答應他了,你別讓我沒法交代?!?
虞之舟露出大學時期萬事無所謂的笑顏,輕松道:“安心咯,你是無往不利的龐大師,我是優異畢業生,我們的判斷都一樣那就一定沒事,穎姐說孬種媽媽生不出來強者孩子,我們母子都不是孬種。”
“好?!饼嬐_帳篷,外面雜亂焦急的呼喊聲和凌厲的冰雹交雜在一起,他們沒得選,無論如何都不能?!?
一分鐘,十分鐘,一小時……風聲減緩,帳篷外的人聲也都寂靜下來,每個人都在等待大自然高抬貴手。最后一針取下,虞之舟松了口氣,她照顧的三個人暫時都沒有生命危險,集中過久的精力終于能松弛下來,她這才聽出冰雹砸中鋼架的聲音弱了不少。
虞之舟坐下,仰臉凝望被冰雹刮出的帳篷縫隙,影影綽綽的,她好像看到烏云背后露出的一縷陽光,溫暖迅速觸及皮膚,希望這不就來了嗎?只是這希望有些潮濕,還有些腥氣,太罕見了,她低下頭想對肚子里的孩子說些安慰的話,可吐出口的卻是:“咦,寶貝,云怎么紅了?”
地轉天旋,虞之舟墜入無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