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司天的擔心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向虞對中醫的厭惡可以跨越年紀和閱歷,是能讓從不喜形于色的他唯一面露不滿的東西,尤其當他看到成員名單里龐望和向司天的名字,簡直想即刻申請退出,他很清楚以龐望的知名度,中醫未來在項目設計中的占比一定不會低。
但向虞舍不得放棄,全息免疫系統將會是一場全局重構的超級體系,他做夢都想在融合了生物免疫、量子計算、神經免疫調節、氣候科學等等無限延伸的交叉學科的醫學圖譜中參與一輪,哪怕只能為未來醫學突破起微不足道的作用,也是他個體事業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想做健康的“編程人”,拯救所有像妻子那樣本不該發生的醫學遺憾,再也不要出現因為醫療缺陷而破碎的家庭。
向虞從抽屜拿出妻子虞之舟的照片,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刺痛了他胸中日日被后悔蠶食的空洞的心。
“我不該離開你。”
向司天在龐望家開著電視吃飯,他其實不愛看電視,但“聽個響”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在他的記憶里家里總是過分的安靜,向虞為他做飯穿衣,接送他上學補習,輔導他寫作業全都兢兢業業,但除了教養、成績等必要的說教外向虞幾乎不和他說話。向虞在餐廳無聲地吃飯,在書房安靜地學習,在臥室沉默地發呆,他的世界靜默且私密,好像從沒把向司天算進去。
向司天很羨慕別人的爸爸,那些父子打鬧的互動,男子漢的游戲他都沒有感受過,向虞是個斯文卻疏離的人,他能平淡地處理一切,包括情緒。為了讓向虞也打他一回,感受感受硬漢的“熱烈”,三年級時向司天故意偷了老師的錢包,老師本想放他這個優等生一馬,可向司天拒不認錯還對老師臟話連篇,老師果然叫了家長,但向虞只冷冷地瞥他一眼,眼底泛出的除了失望,還有別的東西。
“你可以打我的,舍不得打可以罵我啊,很大聲那種,像別人爸爸一樣。”向司天睡不著,翻身推開向虞的房門。
那是他第一次窺視到父親的秘密,他在哭,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流成了灘涂,很難看,一點兒也不像平時溫文爾雅的樣子。向虞懷里抱著媽媽的照片,就算向司天突然闖進來把他驚了一跳他也牢牢抱著那個小小的相框。
聽了向司天莫名其妙的要求,向虞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快速結束哭泣,平淡地回應:“沒有舍不得,只是沒必要。”
“沒必要是什么?”
“她沒必要生下你。”向虞輕推向司天出去,又關上了房門。
其實從小到大向司天聽過許多次向虞旁敲側擊的幽怨,妻子離世的真相他沒避諱過,向司天也一直知道媽媽是因為他過早出生去世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面對相同的說辭,這一次他卻被深深刺痛了,他愣怔站在向虞的房門前,聽到里面孤獨地呢喃:“多么不值,舟舟,多么不值……”
9歲,向司天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必要和沒必要”“值得和不值得”,但他畢竟還是小孩子,有委屈會往外婆家躲,當他第一次成熟表達“如果沒有我大家是不是會更快樂”時,外婆一通電話就把向虞叫來狠狠批評了一頓,但她還是在向司天回家前為向虞說話:
“我們很愛你,你媽媽是我女兒我最了解,她希望你出生,希望你健康,希望你能分享她所有的熱愛,她超級超級愛你。不要怪你爸爸,他太愛你媽媽了,你長大就會知道,極致的愛偶爾會說讓人說些傻話,做些錯事,這很正常,不把正常放大成不正常才是聰明人。”
像外婆說的那樣,她了解她女兒,也就了解她的外孫,每次她都能把向司天勸回正常孩子的世界,而舅舅、伯伯、姑姑、姨媽也都和外婆一樣,幫向司天出氣的同時告訴他要聽爸爸的話,他不容易。
那時地向司天還不了解自己的爸爸哪里不容易,但他選擇聽向虞的話,畢竟他們的家只有兩個人,他沒有媽媽,不想也沒有爸爸。
但爸爸還是“沒了”,向虞念完了書,為工作常常忙得消失了似的,但只要向司天放學拉開冰箱,里面都有準備好的餐食,衣柜里被他拉亂的衣服也都又重回整齊,只是家里連必要的說教都沒了。向司天寂寞了就打開電視,風雨大作的黑夜他怕了就聽著廣播鉆進被窩,人聲能讓他安穩。直到遇上龐望和他的妻子肖寧,他們會陪他吃飯,與他談天說地,他們也尊重他經常開著電視并不看的習慣。
電視里面滾動播放著城市新聞,向司天捏著鼻子喝肖寧專為他燉的豬肝菠菜湯。
“沒必要,真沒必要,木氣過亢過猶不及,你看我這身高體長的典型木性人長相,又年輕氣盛,本來就容易肝陽上亢。”向司天對肖寧說,“師母,你該不會也認為我應該和我爸斗吧?他克我還壓我,我惹不起他,補不贏的。”
肖寧又盛了一大勺豬肝堆在向司天碗里,帶著氣說:“你爸這個人不分好賴!就算他生龐望的氣也不該生你的氣,你媽沒的時候你不也才是個7個月的沒毛胎嗎,你能知道什么,他非往你身上賴?”
“倒也不用順便罵我。”向司天抗議“沒毛胎”很多年了,肖寧就是不改,她和龐望、向虞是同學,是親眼目睹向司天從7個月的早產兒被救回性命又一點點長大的,只要想起虞之舟的死她對向司天的印象就停留在那個可憐的早產兒形象上。
“要我說你就跟你爸死磕,有你這么省心的孩子他不謝天謝地就算了,作什么精?他不是屬金嗎?不是膚白嗎?不是慎青紅嗎?你就給他點兒顏色看看,打得他滿臉桃花開,助金耗水,換他一臉黑皮,適合他的撲克臉!”
肖寧說的是“五色”,是與五行對應的組成部分,青肝、紅心、白肺、黃脾、黑腎,在望診當中,有人能“望其五色,便知其病”,而參照五色的藥物配伍也是五行生克中重要的一環。
向司天哧哧笑,肖寧沒孩子,她一直覺著自己還是個孩子,長久保持著純真耿直的勁兒,說話橫沖直撞,向司天問龐望:“老師,師母最近過分年輕了,再這么逆齡下去不得變成類猿人?”
“放屁,你才猴子,你才退化!”
兩人吵吵鬧鬧,龐望卻一直盯著電視默不作聲,他不是個愛關注新聞的人,向司天好奇地轉身看向屏幕,只瞥了一眼三人都靜默下來,科技頻道正直播醫學論壇的采訪,受訪問的人是帶領海歸團隊加入此次重大課題的向虞。
訪問按照提綱一一進行,向虞大談西方醫學的開放實用,夸贊其敢于打破經驗指導,承認科技發展下真偽互變的絕對性,而西醫科學這種突破權威騙局的邏輯體系是跨學科合作的基礎。
“但是‘春生計劃’的方案中提及了更符合本土化診療習慣,據了解您的中醫從業經歷也是這次創新課題看重的一點,對中醫大團隊的加入和中醫智慧診療的未來您怎么看?”
有記者突然提出采訪大綱中并未準備的問題,向虞皺眉,他討厭遮羞布被當眾掀開的感覺,就像他討厭這個記者身上掛著的單位名牌《中醫科技》雜志社。
“權威是科學不是玄學。”向虞合上講稿,眼里透著冷峻,“對于中醫大的加入我提前并不知情,如果只談我個人的想法,我的意見是:不贊成模擬系統涉及中醫,尤其避免五運六氣這種沒有足夠國際權威論證依據的‘偽科學’。”
向虞的回答舉座震驚,國際專家毫不掩飾地說出“玄學”“偽科學”無異于在中醫生態圈掀起滔天巨浪,向司天看著電視里眼神挑釁的父親沒來由一股惡寒,他這些話是說給媒體的,也是說給自己的,父親冒著被口誅筆伐的風險告訴自己:他拒絕與從事中醫專業的兒子緩和關系。
向虞的態度非常強硬:“所有的經驗主義都是科學發展的絆腳石,而中醫恰恰具備了這種特性:師承是自古以來最直接實用的實踐模式,注重務實但缺少“證偽”的開放性,師承難逃權威主義。而現代主流模式,中醫院所誰敢否認中醫西化的普遍現實?藥學、臟腑、經絡用西方標準的化物生教學,中醫用CT、核磁辨癥,“去醫留藥”論不斷被提及,望聞問切傳承何在?兩種情況自相排斥,把中醫送上了科班低于草臺班,科學不如玄學的尷尬境地。”
“可是‘西學中’已經列入我國發展綱要,中醫的國際地位一直在提高。”
“那這個問題就等中醫真正經過廣泛國際驗證后再問吧,希望我能等到那天!”向虞快速離席退出論壇,直播以突然插播廣告潦草結束。
廣告兀自播了許久,龐望這才關上電視,對著還在發愣地向司天說:“你爸對你的氣,對我的恨是消不了了,這些年我經常后悔把你帶入中醫世界,你的選擇對別人來說或許只是個錯誤,對你的家庭來說是背叛,是萬劫不復。”
向司天的意識還停留在向虞最后離席的樣子上,他怒火中燒的表情和當年自己改了高考志愿時一模一樣,8年,不,準確來說應該是26年,父親從未走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