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殘雪還未徹底消融,蘇府的朱漆大門在晨風中吱呀作響。
蘇若芩裹著狐裘,踩著包銅腳踏登上馬車,準備前往藥鋪抓藥。
上馬車時。她注意到車夫眼神閃爍,后頸在寒風里竟凝著細密汗珠,透著一絲不尋常的慌亂。
“小姐,這車夫是夫人昨日新撥來的。”雪見將手爐塞進蘇若芩掌心,聲音壓得極低。
蘇若芩摩挲著裝有藥方的錦囊,想到那方氏遲早又會生事,心下一沉,決定見機行事。
“看看她們要唱什么戲。”說著,她望向車簾縫隙中掠過的街景,思緒卻飄向臥病在床的祖母。
這些日子,她憑借早年所學醫術,精心調配藥物,雖有成效,但祖母的病情仍反復無常。
車輪突然碾過碎石,車身一陣搖晃。
“小姐,這條路不對。”雪見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安,打斷了她的思緒。
蘇若芩掀開車簾,官道青磚不知何時變成了茅草瘋長的土路,車輪碾過石子發出脆響。
卻在此時,車夫猛地甩動韁繩縱身跳下馬車,馬匹發出一陣嘶鳴,前蹄高高揚起,馬車劇烈顛簸起來。
蘇若芩心中一驚,意識到這便是方氏設下的陷阱。
“雪見,準備跳車!”她大喊一聲,緊緊握住雪見的手,余光瞥見道旁半人高的茅草叢,快速估算翻滾角度。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驟然傳來金戈破空之聲。
那道玄色身影竟是踩著道旁樹枝凌空飛渡,而后穩穩落在狂奔的馬背上。
那人扣住韁繩,瘋馬嘶鳴著人立而起。
“姑娘可還安好?”帶笑的嗓音混著鈴鐺碎響傳來,男人單手拽著韁繩轉身。
陽光灑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勾勒出俊朗的五官:劍眉斜飛入鬢,眼眸深邃如淵,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揚,帶著幾分不羈。
蘇若芩拉著驚魂未定的雪見下了馬車,故意做出受驚過度的模樣,揪著帕子對馬背上的男人福了一禮,“多謝公子搭救。”聲音恰到好處地滲著顫音。
男人利落地跳下馬,玄色衣擺帶起一陣風。目光在她臉上多看了兩眼才笑道:“順手的事。”
說話的樣子,讓蘇若芩想起業余參加格斗課時班上的天賦型選手。
她從對方細微的表情與肢體動作里,捕捉到那份不加掩飾的真誠。
年輕人逆光站著的輪廓鑲著金邊,這張臉要是放在短視頻平臺,定能靠顏值變現。
蘇若芩心里暗罵自己沒出息,指尖偷偷掐了下掌心。
雖然方才已經做好了跳車的準備,可畢竟關鍵時刻是對方挺身而出,想到此處不禁心生感激之情。
卻見青年突然拍拍馬背,“這車軸沒斷,我騎馬帶你們到城門口,再找個車夫送你們回去。”
馬車緩緩駛回官道。
“小姐,”雪見捏著帕子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方才那車夫……”
蘇若芩從袖中摸出塊松子糖含在舌尖,甜味壓住喉間隱痛。“怕是方氏故意安排的。”
車簾縫隙漏進點點光影,她忽而想起方才注意到那人虎口處細密的繭子,應是常年握劍留下的印記。
“往后你行事千萬要小心。”蘇若芩認真看著雪見叮囑道。
雪見重重點頭,心中暗自感慨,小姐自落水醒來后,仿佛脫胎換骨,越發聰慧果敢,與往日大不相同,定是夫人在天之靈庇佑。
轉而想起方才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那人,方才驚險萬分,來不及細看,現在想來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又實在想不起來。
車轍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漸密,雪見掀簾瞧見熟悉的朱紅門楣,忙替蘇若芩將狐裘領口的銀扣系緊。
主仆二人剛轉過影壁,就聽得廂房傳來茶盞碎裂聲。
此刻方氏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絹帕,“咱們芩兒當真福大命大!”
最后幾片殘雪蜷縮在背陰的墻根下,化作濕漉漉的暗痕。
檐角垂掛的冰棱漸漸融化,正午時分總有幾滴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塵埃。
枯枝間爆出星點綠意,浮動的冷香混入了泥土解凍的腥氣。
池面裂冰聲驚醒了冬眠的鯉魚,魚兒擺尾時攪起的水紋撞碎了薄冰里的云影。
蘇若芩每日往返于藥房與松鶴堂之間,裙裾拂過的地方,磚縫里都滲著藥香。
在她的精心醫治下,祖母的病情日漸好轉,能坐在搖椅上賞花喝茶了。
“父親您看,祖母現在能靠著軟枕坐兩刻鐘了。”立春那日,蘇若芩捧著藥碗站在蘇鎮遠身側。
窗外幾枝忍冬藤探出銅錢大的嫩葉,嫩綠的新芽正頂開殘雪。
男人撫須頷首,眼中難掩欣慰,“好!好!”
他腰間玉佩隨動作輕晃,正是當年祖父傳下的。
蘇鎮遠年少時被老太爺拘在院中嚴加管教,滿屋的朱子家訓糊墻似地圍著,硬是拘出個端方君子的模樣。
原配過門三年,后宅連個通房都不曾有過,直到老太爺蹬腿那日,還攥著家法杖敲得青磚地砰砰響:“蘇氏子孫,當以克己復禮為要……”
誰曾想這孝子賢孫的枷鎖方卸下,原配前腳病逝,后腳三年喪期剛過,便急吼吼地迎了繼氏過門。
那本該夜里進門的繼氏,偏要用一頂描金漆鳳的花轎抬進門,轎簾掀開時新婦頭上的紅蓋頭,艷得能灼傷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眼。
不過一年光景,又先后抬進兩頂青綢小轎。
先來的陳姨娘是下面送的瘦馬,琵琶弦里藏著黏糊糊的眼風;后進的李姨娘乃揚州鹽商庶女。
方氏倒賢惠得緊,日日親自盯著避子湯。
偏那陳姨娘肚子爭氣,但生了三日都沒生出來,最后一尸兩命。
李姨娘嚇得封了院門,成日對著柳木人偶燒紙錢,硬是把自己也活活燒死在了里面。
父親被這兩場喪事驚了魂,從此再不敢往后院塞人,倒讓方氏落了個“治家有方”的美名。
蘇若芩淺笑,目光越過父親,瞥見方氏藏在團扇后陰沉的臉。
是夜,蘇若芩將曬干的忍冬花收進錦囊。
月光透過窗欞漫進,在她腕間凝成一汪秋水,雪見正在外間與其他侍女說笑。
她將錦囊貼近鼻尖輕嗅。
或許這場跨越時空的醫者宿命,便是她來此間的真相?
她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這場后宅的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