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吉克的手指顫抖著展開那塊發黃的布條。布條邊緣已經腐朽，中間用暗紅色的顏料寫著幾行古老的彝文，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蘸血寫成的。

“這是我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老人聲音沙啞，“她說等井里的'那位'再次醒來時，才能給林家的人看。“

阿爸猛地站起來，打翻了面前的蕎麥茶：“阿普吉克！別在孩子面前——“

“林大山！“畢摩阿普拉且厲聲喝止，“你還要瞞到什么時候？難道要等'井娘娘'把你兒子拖進井里才說實話嗎？“

阿爸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跌坐回去，雙手抱頭不說話。屋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吹得門板“砰砰“作響，火塘里的火焰忽明忽暗。

阿普吉克把布條遞給我：“孩子，你認得彝文嗎？“

我搖搖頭。布條散發著一股陳年的血腥味，讓我胃里一陣翻騰。

“上面寫的是六十年前的事，“阿普吉克渾濁的眼睛望向虛空，“那年大旱，莊稼都快枯死了。村里的祭司說，必須向井神獻祭一個純潔的少女...“

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火光照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投下詭異的陰影。

“...被選中的是阿詩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才十六歲。她不愿意，但全村人都逼她。祭祀那天，她被穿上白衣，綁上石頭...“

我手里的布條突然變得滾燙，耳邊響起一個少女凄厲的哭喊聲。眼前的火光扭曲變形，化作一幕恐怖的場景——一口古井邊，幾個壯漢正把一個掙扎的白衣少女推向井口。少女回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慘白的皮膚，黑洞般的眼睛...

“啊！“我驚叫一聲扔掉了布條。

畢摩迅速撿起布條，用彝語快速念了幾句咒語，然后轉向阿爸：“阿詩瑪死后，村里發生了什么？“

阿爸的嘴唇顫抖著：“連續七天井水變成血紅色...參與祭祀的七戶人家，每戶都死了一個孩子，都是掉進井里死的...“

“然后呢？“畢摩追問。

“當時的畢摩做了法事，封了井。說阿詩瑪的怨氣太重，必須用她親人的血才能平息...“阿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抬頭看向阿爸：“我們是阿詩瑪的親人？“

阿爸痛苦地閉上眼睛：“阿詩瑪...是你曾祖父的妹妹。她被獻祭后，你曾祖父帶著全家搬到了山那邊，二十年前我才回到這個村子...“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難怪井娘娘總找我，原來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但為什么她要害我？

畢摩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冤死的靈魂會糾纏血親，特別是八字全陰的孩子。她想讓你...代替她留在井里。“

屋外突然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劈在附近的核桃樹上，震得屋頂簌簌落灰。幾乎同時，院子里傳來“嘩啦“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進了水缸。

阿爸抄起獵刀沖出去，我們緊跟在后。借著閃電的光，我看見院子里的大水缸裂成了兩半，水流了一地。水中混雜著無數黑發，正詭異地蠕動著向我們腳邊蔓延。

“退后！“畢摩從懷中掏出一把鐵砂撒向黑發。鐵砂落地時發出爆裂聲，黑發迅速縮回水中。

就在這時，小雨的尖叫聲從屋里傳來：“哥哥！井！看井！“

我們回頭看向村中央——雖然隔著好幾棟房子，但清晰可見一道黑煙從井口沖天而起，在黑夜里形成一個人形，長發飄飄，正朝我們家的方向“看“來。

“來不及了！“畢摩臉色大變，“她今晚就要帶走孩子！阿普吉克，準備'斯爾吉'儀式！林大山，去把黑山羊牽來！“

暴雨傾盆而下，但沒人顧得上躲雨。畢摩指揮著大家在院子里用石灰畫出一個巨大的八角形，每個角都擺上一碗祭品：苦蕎、鹽、酒、米、炭、羊毛、血和一種散發著苦味的草藥。

阿爸牽來那只黑山羊，畢摩迅速在羊頭上系上紅繩，然后轉向我：“孩子，過來站在中間。“

我渾身濕透，顫抖著走到八角形中央。畢摩用一把古老的匕首在我額頭輕輕劃了一下，取了一滴血滴入一碗清酒中。

“以血喚血，以親喚親，“畢摩高聲道，“阿詩瑪，看看這是誰的血！“

他把血酒灑向井的方向。酒水落地時，地面竟然微微震動起來，遠處傳來井水沸騰的“咕嚕“聲。

畢摩開始搖鈴誦經，聲音在雨夜中格外刺耳。阿爸和其他六個男人圍著八角形站成一圈，每人手持一把獵刀，跟著畢摩的節奏吟唱古老的驅邪調。

突然，我家的大黑狗狂吠起來，然后猛地沖向院門——那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灘水洼，水洼中漂浮著幾縷黑發。黑狗剛沖到水洼邊，就像被什么東西拽住了后腿，一下子被拖進水洼里消失了！

“開始了！“畢摩大喊，“別讓任何活物靠近水！“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積水已經沒過腳踝。我驚恐地發現，水中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黑發，它們像水草一樣隨波擺動，悄悄向我們腳邊蔓延。

畢摩一刀割斷黑山羊的喉嚨，把羊血灑向八個方向。羊血碰到水中的黑發時，那些頭發立刻蜷縮起來，發出“吱吱“的尖叫聲。

“阿詩瑪！“畢摩對著暴雨中的夜空高喊，“接受這祭品，放過這孩子！“

回答他的是一道幾乎劈到院子的閃電。在刺目的白光中，我看見一個白衣女人站在院門口，長發垂到腳踝，臉色慘白如紙。她抬起手，指向我——

“我的...孩子...“她的聲音直接在我腦子里炸開，震得我頭痛欲裂。

“不！“阿爸突然沖上前，擋在我和白衣女人之間，“阿詩瑪姑婆，放過我兒子！“

白衣女人的臉扭曲起來，黑發突然暴長，像無數黑蛇一樣朝阿爸射來。阿爸揮刀砍向那些頭發，但剛砍斷一撮，就有更多頭發纏上來，轉眼間就把阿爸裹成了一個黑色的繭！

“阿爸！“我想沖過去救他，但畢摩死死拉住我。

“別動！這是'斯爾吉'的關鍵時刻！“畢摩從羊皮包里掏出一個陳舊的銀鐲子——和那天阿普吉克扔進井里的一模一樣。

“阿詩瑪！“畢摩高舉銀鐲，“這是你當年的定情物！還記得阿洛嗎？他等了你一輩子！“

白衣女人突然僵住了，黑發停止了蠕動。她黑洞般的眼睛盯著銀鐲，慘白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畢摩趁機繼續喊道：“冤有頭債有主，當年逼死你的人都已經死了！這孩子是你的親人，不是仇人！“

暴雨中，白衣女人開始劇烈顫抖，黑發一根根繃直。她的嘴越張越大，最后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聲音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震得我耳膜生疼，院子里所有的瓦罐同時爆裂！

“小心！“畢摩一把將我撲倒在地。

白衣女人炸裂成無數黑發，四散飛射。那些頭發碰到墻壁就燒出焦黑的痕跡，碰到樹木立刻讓葉子枯萎。一根頭發擦過我的手臂，頓時火辣辣地疼，留下一道紅腫的痕跡。

當一切平息時，暴雨突然停了，就像開始時一樣突兀。院子里一片狼藉：水缸碎了，籬笆倒了，樹木焦黑，但那些可怕的黑發全都消失了。

“阿爸！“我掙扎著爬起來，沖向那個黑色的人形繭。

畢摩用刀小心地劃開繭，露出里面的阿爸。他臉色鐵青，但還有呼吸，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狠狠掐過。

“他活著，“畢摩檢查后說，“但'井娘娘'在他身上留了標記。“

阿普吉克顫巍巍地走過來，手里捧著那塊發黃的布條：“你們看。“

布條上的血字發生了變化，原本的幾行字下面，又多出了一行新鮮的、還在滲血的文字：

“血債血償，林家必須還一個孩子。“

畢摩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儀式只是暫時擊退了她。要想徹底解決，必須找到阿詩瑪的遺骨，按彝族傳統安葬。“

“可是...“阿普吉克欲言又止，“當年阿詩瑪被綁著石頭沉井，沒人敢去打撈...“

“那就必須有人下井，“畢摩看向我，又看看昏迷的阿爸，“在她下次醒來之前。“

就在這時，小雨驚恐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哥哥！井水！“

我們沖進屋里，看見水缸中本應清澈的水不知何時變成了血紅色，水面還漂浮著幾縷黑發。更可怕的是，水面上倒映出的不是我們的臉，而是一張慘白的女人面孔，她正對著我們詭異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