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內一片死寂。

唯有沈富逐漸加重的呼吸聲，愈發急促起來。

身為商賈，沈富從不相信什么與人為善，便是與己方便之類的假話。

即便是真的這么做了，也必有緣由。

恰如此次，主動為朱元璋修建應天府城墻。

他是與人為善嗎？

不。

做為一個純粹的商人，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生意！

只不過，他這一次做的是人情生意！

借助修筑應天府的城墻，換取朱元璋的人情，繼而把沈茂推到朝中。

然而，他卻忽視了一個問題。

他是商人在商言商不假，可和他交易的對象，卻不是商人！而是一個手持屠刀，打下偌大疆土，開元建國的一國之君！

一個擁有數十萬大軍，一句話便可血流漂杵的存在，會因為他釋放出來的善意，而同意他的請求嗎？

不會的。

他之所以接受自己的建議，是因為他現在迫切的需要錢財的支持！

沈富甚至覺得，朱元璋不殺他，不是因為朱元璋仁慈，而是因為他更看重，自己活著帶給他的利益！

殺雞取卵，可解一時之愁。

可這雞該殺嗎，該怎么殺，卻是一個大問題！

便是殺了他可奪取沈家億萬家產，可惹的其他富民惶恐不安，讓剛剛穩定下來的江南，再度陷入動蕩之中！

后方不穩，他該如何揮師北上，橫掃殘元，建立大明基業？

想到這里，一股寒意在沈富的腳底板升起，直沖天靈蓋！

“禍事！”

“當真是一大禍事！”

沈富呢喃自語。

想他沈富在生意場上，縱橫捭闔，鮮有出錯，可為何在這種大事上，卻如此目光短淺一葉障目了呢？

“爹可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沈富緩緩坐下，喝了口茶穩定心神，“你說的沒錯，這番主動獻好，不但不會得到陛下的認可，反而會給我沈家帶來彌天大禍！”

“不過，目前陛下正在安撫江南富民，當不至于對我沈家大舉屠刀。”

對于沈富的推斷，沈茂是認可的。

但僅僅只是認可。

朱元璋沒有殺了沈富，并不是因為他要安撫江南富民，而是因為馬皇后！

若無馬皇后，僅憑修建應天府城墻一事，就足以讓朱元璋對沈家動手了。

更別說后來的犒賞三軍了。

那是直接動殺心啊！

真不知道，拼出了偌大家業的沈富，為何政治覺悟這么低。

難不成是一身技能點，全點了財富經？

沈茂輕聲道：“方才父親說陛下頒布了《平周榜》安撫江南百姓，可是你沒看到，蘇州富民與張士誠舊部，盡皆被遷往了濠州，僅僅是因為那些人支持張士誠么？”

沈富默默的拿著茶杯，飲茶不語。

沈茂再度道：“張士誠雖死，但昔日富戶協助張士誠，對抗陛下的事情，卻并未隨著張士誠的死而煙消云散，仍舊被陛下銘記在心！”

“但礙于大軍征戰，亟需錢糧供應，便是陛下對各地富戶不滿，卻也不會盲目動手，而我們沈家，也就藏身與眾多富戶之間，并不顯眼?！?

“可是如今，父親主動拜見，并承擔修筑應天府城墻一事，這并不是諂媚討好，而是飛蛾撲火，鶴立雞群！”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想來父親遠比我更清楚?！?

沈富依舊沉默不語。

只是黝黑的面孔上，遍布道道褶皺，痕跡愈發深邃。

“眼下，父親通過人脈關系，招募了大量的能工巧匠修筑城墻，便是我愚昧無知，也曉得以我沈家在江浙一帶的影響力，他們必然會蜂擁而至，盡職盡責，甚至父親一聲令下，他們會趕在官府之前把城墻修筑完善?！?

“父親，可曾想過這樣做的后果？”

若無沈茂之前的話，沈富或許會極為開心。

他一個商人修建城墻的速度，都比官府修建的要快，這還不足以彰顯他的能力？

但是此刻，沈富內心卻是一片冰冷。

搶在官府的前面，修筑好了城墻，那不是又一次狠狠的打了朱元璋的臉？

堂堂一國之君抽調的能工巧匠，卻不如一個富商安排的人手更有干勁，效率更高。

難道，一國之君不要面子嗎？

呼。

沈富長舒一口氣，“三兒，你這一番話，倒是讓為父醍醐灌頂啊！”

見沈富想通了其中的厲害關系，沈茂也不由的松了口氣。

若是沈富這么盲目的干下去，哪怕是有馬皇后的正義直言，此事也會如同一根刺一樣，始終扎在朱元璋的心中。

早晚會有一天，他要把這一根刺給剔出來的。

那時。

沈家就要大禍臨頭了。

“可是如今事情答應下來了不說，那些匠人們也都招募好了，即將投入了修建城墻之中。”

沈富長嘆一聲，他現在也清楚，承建應天府城墻，就是一個燙手山芋了。

可問題是，這塊燙手的山芋已經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了！

想丟卻不能丟。

“你不知道，這些匠人或多或少受到過我沈家的恩惠，又或者看在我給出高逾市面的兩成價格而來的……”

“這該如何是好??！”

“……？”

瘋了。

真是瘋了！

沈茂頓感頭大。

招募的能工巧匠不但與他們沈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竟然還花費高出市場價兩成的價格……

你要上天啊老沈？

可一想到沈富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他的前程后，沈茂到了嘴邊的mmp還是咽了回去。

“現在唯有想辦法，弱化父親的存在，降低父親的影響了?！?

“你有辦法？”

“我覺得還能搶救一下！”

沈茂思忖著說道，“若父親聽我的安排，或可有一線生機?！?

“哦？”

沈富喜形于色，期待的看著沈茂：“三兒，你有什么辦法，速速說來！”

沈茂：“父親即刻返回應天府，將招募來的匠人，第一時間記錄在冊，上報官府請官員過目?！?

“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又或者什么人能用卻不用，什么人不能用卻必須用，全部交給官府人員安排！”

沈富不解：“這些人都是沖著我們沈家來的，為何要上報官府安排？”

沈茂：“糊涂，父親你糊涂??！”

“他們是要為陛下做事，而不是為我沈家做事，如何裁斷自當交給官府處理，交給陛下圣裁，如何能夠私下定奪？”

沈富捋須沉吟，倒是有那么幾分道理。

“然后呢？”

“然后……”

沈茂淡然一笑，“父親，你說我的例錢是不是該和大哥二哥他們一樣了？”

唰！

荊條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聲音。

沈富一臉平靜的看著沈茂，皮笑肉不笑的，“你說陛下在對付我沈家之前，我能不能先收拾你一頓，順便把你每個月的例錢停了？”

“……”

張了張嘴，沈茂卻無言以對，像是泄了氣的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