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沙集驛唐軍大營。
正值巳時,李昭接到消息后不顧頭頂的烈日炎炎,早早地便親自帶著護衛守候在沙集驛大營門口,直到遠處視野里的官道上,終于出現一條黑點綴成的車隊,心中懸著的最后一顆石頭驀然放下。
排排牛車漸漸由遠及近,而有兩道身影騎著快馬,當先朝大營馳騁而來。
李昭定睛一看,打頭的果然是胡安,而另一人,竟然是胡安的嫡兄,老友胡杳?
“稟虞候,在下此行幸不辱命,運得猛火油二十車,合計六百三十壇!”
胡安甫一歇馬,便即刻朝李昭拱手匯報,身后牛車吱呀作響,陶壇縫隙隱約滲出刺鼻氣味。
李昭趕緊攙起胡安,盯著他滿臉疲憊的面容,點頭笑道:“胡長史一路辛勞!此戰若成,汝當記頭功。”
“虞候言重了,在下既為軍中長史,調運所需軍資乃分內之事,何敢言功?”
胡安依舊是一副謙遜模樣,滿布血絲的雙眼卻是炯炯有神。
李昭滿意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隨后偏頭看向一旁面帶笑容的胡杳:“胡島主別來無恙否?車隊本應由州兵押送,怎好勞煩你胡島主親至啊!”
“嘖!好你個不曉事的李大郎,怎地又來取笑我?這回若不是本官,你去何處尋來這么多猛火油?”
胡杳的笑容驟然消失,忽而做出一副仰頭看天的悲憤神色,佯做嘆息道:“呵呵,這世道,人情涼薄啊!”
李昭不明所以,見狀卻還是險些笑出聲來,他決定先不管這個戲精,反而問胡安道:“胡長史,難道這些猛火油是東海縣來的?”
“胡縣令所言非虛。”
胡安平靜地瞥了一眼胡杳,點了點頭道:“因淮北久無戰事,故而海州城的猛火油儲備不足。據陳刺史說,大多都被調撥到江西各地守備用了。不過東海縣卻是我朝猛火油產地之一,存量倒是不小,此番胡縣令正好在州城述職,聽聞這回虞候要打契丹,便決定為我大軍出一份力。”
“聽聽,聽聽!這才叫人話!我家小弟......”
胡杳驀然轉頭看了看胡安,卻似是尷尬地欲言又止,轉而一臉倨傲地笑了起來。
“嗯,胡長史說的話深得我心!我雖然上不了陣,但憑你李大郎敢去殺契丹,高低也要幫幫場子不是?東海兩年的存貨我可全給你了,打輸了我非跟你急眼不可!”
“哎喲!”李昭受寵若驚,認真地拱手道:“胡縣令高義!此戰若成,你也是首功!”
胡杳不耐煩地拱了拱手:“對對對,他娘的都是首功,李虞候可別畫餅了......”
兩人隨即又開始進入以嘲諷為主、寒暄為輔的交流方式,胡安在旁聽了一陣兒,便從容地朝李昭拱手表示,自己還需繼續押送車隊入營,并有清點軍中輜重等雜務,故而欲請先行退下。
李昭自是點頭應允,胡杳倒是趕忙提醒了幾句,道是直接把牛車拉進去就是,待北上行軍時再卸下來,切記要輕搬輕放。
營地內則更要小心,猛火油千萬不要和易燃物存放在一起,萬一起火需以沙土覆滅,不可用水撲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方才胡縣令所言,涉及我大營安危,胡長史需牢牢記下并曉喻全軍。”
李昭再三囑咐,胡安即刻領命,隨后上馬護在車隊左右緩緩入營。
“果然還是你昭哥兒投胎投得好啊!瞧瞧你麾下這支龍武軍,聽聞是我朝最精銳的兵馬,看起來還真像那么回事!”
胡杳細細觀察著大營內外,這些個或巡守來往或肅立營門的精壯漢子,臉上流露出濃濃的羨慕之色。
李昭笑而不語,卻見胡杳忽然又壓低了聲音:“昭哥兒,舍弟在軍中可還安分?”
“嗯?”
聞言,李昭不由得瞥了瞥遠處認真清點輜重的胡安,那身粗布軍袍似被塵土撲染得些許斑駁:“胡安聰明謹慎、謙恭有禮,總比你當年在金陵老實多了。”
話音剛落,胡杳突然滿臉嚴肅地拽著他退開三步,掀開官袍竟是彎腰欲行大禮。
“嗯?你做甚......”李昭本想下意識躲開,手臂卻被對方死死地攥住。
“昭哥兒,且聽我一言。咱們兩個從小打打鬧鬧了十來年,可算是情義深重,有些事兒我也不瞞你了。”
胡杳猶豫了片刻,才繼續道:“我這個小弟,他的母親本是我衛國公府中的一名婢女,自他出生后,便與其母被我阿娘勒令出府,從此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總之,小弟能平安長大成人,一路以來不知吃了多少苦,但他卻又十分爭氣,聽聞自幼好學勤懇,謙卑孝順,可惜我阿爺向來不喜他,更不愿意幫助他。”
“近年來我自從得知有個小弟流落在外后,喜不自勝又為之惋惜,也曾去求了我阿爺好幾回,卻還是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好在佛祖庇佑小弟,能得到昭哥兒你和李仆射的慷慨襄助,終不使明珠蒙塵,小弟的一身才學亦得施展!我這個做兄長的豈能不慶幸欣慰?此番同行一路,雖然小弟對我仍舊敬而遠之,但我卻看出了他的處事果斷和品性沉穩,人也變得自信起來,想必定是你平日多有照拂!”
“今日,我便且代小弟,多謝昭哥兒了!亦求今后你能對他多些關照,我胡杳必銘記此恩!”
說罷,胡杳恭恭敬敬地俯身一禮。
“杳哥兒,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啊!”
李昭內心頗有觸動,不過亦趕忙將他扶起。
“實際上,我用人從不看人情,而才能亦非首要,卻只重其品性。”
“平心而論,胡安自充任長史以來,旁的不說,就憑他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哪個上官能不滿意?又怎么會不照拂他?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爭取的,亦是他應得的,故而你不必如此隆重謝我。”
“不過我卻有一問,只是事關你家中隱秘,不知是否冒犯?”
“我這頭跟你客氣,你也跟我見外起來了?”真誠致謝的戲碼才剛結束,胡杳馬上露出了原形,甩開袖子催促道:“冒犯個屁!但說無妨。”
“敢問衛國公是真的不喜胡安,也不愿意幫扶他么?誠然,胡安是婢生子,但好歹是個男丁,趕走其母我倒可理解,可自家的親兒子怎么舍得趕出去?”
胡杳輕輕嘆了口氣,又篤定點頭道:“阿爺確實不喜歡他,當年小弟實際上,嗯,說來慚愧,乃是阿爺酒后強幸婢女得來,事后自忖顏面有失。當年阿娘將小弟母子趕出府外,亦是受了阿爺的示意......”
“這些年來,阿爺確實從來沒去探視過,只吩咐府中小廝按照婢仆用度,每月給他們母子倆派銀錢,此外再無瓜葛。”
“至于你說的甚么男丁。”
胡杳無奈地搖頭道:“你覺得我家府上缺男丁嗎?”
“確實,不缺。”
李昭雖然還是感覺有點奇怪,但還是稍稍想通,畢竟衛國公能生啊,三個嫡生好大兒如今分別成家立業,妾生子亦有好幾個皆已成年,他完全不缺繼承人。
果然公府無情啊!也難怪多年來,胡安母子倆始終一貧如洗。如若衛國公真的把這個兒子放在心上,同在金陵城內又怎會讓他受苦?
可這也不對,若真如此,那阿爺怎么會推薦胡安來身邊做事?金陵城中幾乎人人皆知,阿爺和衛國公親密無間更勝兄弟,難道不是阿爺私下里受了衛國公的委托么?
莫非是阿爺真的看重了胡安的才華,或單純是熱心腸不成?自家老李竟是個厚道人哪!
“對了昭哥兒。”
正當思索之際,胡杳又突然小聲道:“你既要發兵北上剿打契丹,有個重要的消息我需得與你分說。你可知最近來往我東海的商船忽而變多了?尤其是從契丹至南方一路采買的商賈劇增,基本都是為購糧而來,所求數額甚巨!”
李昭皺眉若有所思,緩緩道:“契丹人眼下正大侵中原。按照他們之前的習慣,行軍基本是不帶輜重,而是以打草谷,便是劫掠為主。但這一回,如若真需要采辦大量的糧草物資,便說明契丹人是準備認真攻城略地,甚至奔著扎根中原、直接滅亡偽晉而來的!”
“等等,朝廷那邊有何說法?據我所知,我朝向來對糧秣出境管控極嚴。”
“我阿爺說過昇元二年時,周侍中曾在東都抓捕了一大批走私糧草和鹽鐵的海商,自此我朝與契丹商貿往來,縱使購買戰馬亦是使用金銀陶瓷布匹等器物。想必此番契丹商人來江淮購糧,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不。”
胡杳咽了咽口水,難為情地說道:“朝廷這回同意了。”
注:契丹主遣使如南唐,獻馬三百、羊三萬,唐主以帛十萬匹、茶三萬斤報之,后以漕米五萬石,自海道輸之。——《資治通鑒·后晉紀》
契丹使至金陵,言北地饑,乞糴江淮。元宗惻然,命發倉廩粟二十萬斛濟之,契丹以戰馬千匹為謝。——《南唐書·契丹傳》
唐主懷柔遠夷,輸粟北塞,雖暫紓契丹之困,然資敵以糧,終貽中原之患。——《南唐書·徐鉉傳》
南唐與契丹糧貿,還有許多記載見于五代至宋初史籍,其動機或為結盟制衡中原(如后晉、后漢),或為牟取戰馬鹽鐵之利。然此類交易往往遭中原政權忌憚,亦被后世史家詬病為“資寇”。
后來《遼史·食貨志》中總結“契丹仰江淮之粟以實倉廩,賴鹽鐵之利以充武備,故能南窺中夏,歷世不衰”,就連遼朝官方承認南唐糧貿對其國力的關鍵作用,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