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照片在張領軍手機屏幕上已經停留了十分鐘。
餐廳柔和的燈光下,秦雨桐穿著他從未見過的米色連衣裙,頭發優雅地披散在肩頭,正微笑著與周總碰杯。照片角落的時間顯示是兩周前——正是他們剛開始合作研究“七星曲”的時候。
“她瞞著你什么?”
這行字像一根刺,扎在張領軍心頭。他反復放大照片,想找出PS的痕跡,卻只看到秦雨桐臉上自然流露的愉悅表情。那種笑容,他甚至沒在自己面前展現過。
“老板!”老趙的聲音從酒坊傳來,“秦姑娘問你要不要一起去趕集?苗寨今天有醉神節預熱活動!”
張領軍鎖上手機屏幕,深吸一口氣。他應該直接去問秦雨桐,但某種莫名的情緒讓他選擇了沉默。
“告訴她我忙,讓她自己去。”
老趙疑惑地皺眉:“可龍阿婆特意邀請你們倆...”
“我說了,不去!”張領軍聲音陡然提高,把老趙嚇了一跳。
酒坊突然安靜下來。張領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轉身走向酒窖,留下一臉錯愕的工人們。
窖內陰涼的空氣讓張嶺軍稍微冷靜了些。他打開一壇新釀的“杜鵑紅”,舀了一勺直接灌下去。酒液火辣辣地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無名火。
為什么秦雨桐要瞞著他見周總?是為了錢?還是從一開始就是周總派來的?那些關于她外公的故事,那些對傳統釀酒的熱情,難道都是演戲?
“張師傅?”秦雨桐的聲音從酒窖門口傳來,“你...還好嗎?”
張領軍沒有轉身:“不是去趕集嗎?”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秦雨桐走近幾步,“發生什么事了?”
手機就在口袋里,那張照片灼燒著他的大腿。張領軍轉身,直視秦雨桐的眼睛:“你認識周總多久了?”
秦雨桐的表情瞬間凝固。那一秒的遲疑,已經告訴了張領軍答案。
“我...只在文化節前見過他一次。”她聲音低了下去,“他通過研究所聯系我,說對我外公的著作感興趣...”
“然后呢?”張領軍逼問。
“然后就是普通的學術交流...”秦雨桐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提出高薪聘請我做顧問,我拒絕了。”
張領軍掏出手機,亮出那張照片:“這是普通學術交流?”
秦雨桐臉色刷地變白:“這...這是...”她伸手想拿手機,張領軍卻收了回去。
“誰拍的?誰發給你的?”她聲音發顫。
“這不重要。”張領軍冷笑,“重要的是你撒謊了。”
“我沒有!我只是...”秦雨桐絞著手指,“周總說他知道一些關于我外公和張家的事,我想問清楚...”
張領軍心頭一震:“什么事?”
“他...他沒具體說。“秦雨桐咬著下唇,“只說如果我感興趣,可以私下談。”
“所以你去了。”張領軍聲音冰冷,“在我們合作期間,私下見我的競爭對手,打聽我家族的秘密。”
“不是這樣的!”秦雨桐急得眼眶發紅,“我只是想了解更多關于外公的事,而且我什么都沒告訴他!”
張領軍轉身背對她:“出去。”
“張師傅...”
“我說,出去!”
秦雨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張領軍一拳砸在酒壇上,指關節傳來的疼痛卻比不上心里的混亂。他父親臨終前的警告在耳邊回響:“領軍,記住,張家的酒秘方引來過無數貪婪的目光...包括那些假裝友善的...”
一整天,張領軍都把自己關在酒窖里。傍晚時分,老李小心翼翼地進來:“老板,龍阿婆派人來問,明天正式的醉神節你們還去不去?”
張領軍揉著太陽穴:“回話說我有事...”
“龍阿婆說,”老李打斷他,“醉神節六十年一次大祭,錯過了要再等一甲子。她還說...有些事,只有在酒神面前才能說清楚。”
張領軍抬起頭。六十年前,正是他爺爺那輩...
“告訴阿婆,我們去。”
第二天清晨,張領軍推開酒坊大門,發現秦雨桐已經等在院中。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扎成馬尾,眼睛有些紅腫,顯然沒睡好。
兩人沉默地對視一眼,默契地都沒提昨天的爭吵。張領軍遞給她一個背包:“帶上必需品,要在苗寨住一晚。”
山路上的沉默比爭吵更令人窒息。秦雨桐幾次欲言又止,而張領軍則專注于腳下的路,刻意保持著距離。
轉過一個山坳,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同時停下腳步——遠處的苗寨張燈結彩,上百面彩旗在晨風中飄揚,寨門處穿著盛裝的苗族姑娘們正在擺設迎賓的酒桌。
“真壯觀...”秦雨桐輕聲感嘆,本能地掏出相機,又遲疑地看了眼張領軍。
“拍吧。”張領軍語氣緩和了些,“這種場面確實難得一見。”
進入寨門時,身著盛裝的苗族姑娘唱起敬酒歌,用牛角杯獻上自家釀的米酒。張領軍一飲而盡,秦雨桐則小心地抿了一口,立刻被辛辣的口感嗆得咳嗽起來,惹得姑娘們咯咯直笑。
“喝不下可以點額頭。”張領軍低聲提醒,接過她的牛角杯,在杯沿輕觸額頭后還給敬酒姑娘——這是苗家對不勝酒力者的禮遇。
龍阿婆在寨中央迎接他們,銀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卻什么也沒問,只是拉著秦雨桐的手說:“丫頭,我帶你去換身衣服,醉神節要穿我們苗家的盛裝。”
張領軍則被帶到男子更衣處,換上了一套深藍色的苗族傳統服裝,腰間系著繡有酒器圖案的寬帶。
正午時分,寨中央廣場上擺起了百米長的木桌,上面擺滿了各色山珍和酒壇——這就是聞名遐邇的“長桌宴”。龍阿婆作為寨老,安排張領軍和秦雨桐坐在貴賓位置,卻故意讓兩人之間隔了幾個當地年輕人。
宴席開始前,一位年過九旬的祭師在眾人簇擁下走向廣場中央的神壇。他手持青銅酒器,吟唱著古老的祭詞,聲音沙啞卻有力。
“他在邀請酒神朵畢降臨人間,”龍阿婆向秦雨桐解釋,“用的是最古老的苗語,現在能完全聽懂的人不多了。”
祭師將酒灑向大地,然后示意所有人舉杯。數百個酒杯在陽光下閃爍,場面蔚為壯觀。
“敬酒神!”眾人齊聲高呼,聲震山谷。
宴席正式開始。各種張領軍叫不上名字的山珍野味輪番上桌,配以不同年份和工藝釀造的米酒。秦雨桐被安排品嘗一種淡粉色的酒,龍阿婆介紹說這是用“血杜鵑”和野蜂蜜釀造的“女兒紅”,專為未婚女子準備。
酒過三巡,寨里的年輕人開始表演傳統舞蹈。男子吹響蘆笙,女子則戴著沉重的銀飾旋轉,銀鈴聲響徹山谷。秦雨桐看得入迷,不時拍手叫好,臉頰因酒意而泛紅,在陽光下像熟透的桃子。
張領軍發現自己無法從她身上移開視線。即使心存芥蒂,他也不得不承認,此刻穿著苗裝的秦雨桐,與這片山水如此和諧,仿佛本就屬于這里。
“張家小子,”龍阿婆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知道為什么醉神節六十年一次大祭嗎?”
張領軍搖頭。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六十年前,你爺爺和我父親在這祭壇前發過誓,要共同守護烏蒙山的釀酒秘術。”
她壓低聲音:“那時來了個姓秦的學者,說要做研究。你爺爺給了他部分配方,結果...”
“結果什么?”張領軍急切地問。
龍阿婆卻話鋒一轉:“看那丫頭,多像她外公年輕時的樣子。”
張領軍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秦雨桐正被幾個苗族姑娘圍著學跳舞,笨拙卻可愛的動作惹得眾人歡笑。
“阿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老人嘆了口氣:“有些事,該由酒神來決定。今晚祭祀后,帶她去問酒洞吧。如果朵畢同意,真相自會顯現。”
下午的活動更加豐富多彩:斗酒大賽、山歌對唱、古法釀酒展示...秦雨桐像個好奇的孩子,在每個攤位前駐足學習,認真記錄。張領軍則保持著一段距離,默默注視著她,內心交戰。
太陽西斜時,秦雨桐終于找到機會接近張領軍。她手里捧著一個小陶罐,臉上帶著羞澀的微笑:“張師傅,這是我跟龍阿婆學的解憂酒,用了幾種山里的草藥...據說能讓人心情變好。”
張領軍接過陶罐,嗅到一股清新的藥香混合著淡淡的酒氣。他抿了一小口,甜中帶苦,卻莫名讓人平靜。
“謝謝。”他輕聲說,“昨天我態度不好。”
秦雨桐搖搖頭:“是我該道歉。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見周總的事。”她猶豫了一下,“只是他說的話太奇怪了...說我們兩家的恩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
“我們兩家?”張領軍皺眉,“什么意思?”
秦雨桐剛要回答,一陣急促的鼓聲打斷了她。龍阿婆站在祭壇上宣布,日落時分的祭祀儀式即將開始,這是“醉神節”最重要的環節。
祭祀在寨后的圣林中進行。眾人手持火把,形成一條蜿蜒的火龍。張領軍和秦雨桐被安排在隊伍最前列,跟隨祭師走向密林深處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矗立著一座古樸的石壇,壇中央是一個石雕的酒壺形狀。祭師示意眾人安靜,開始吟誦冗長的經文。隨著儀式的進行,祭師將各種酒液倒入石壺中,最后點燃了壺中的混合物。
一道藍色的火焰騰空而起,足有三米高,引來眾人驚嘆。火焰中似乎有各種形狀變幻,有時像飛鳥,有時像游魚,最后竟隱約形成一個舉杯暢飲的人形。
“酒神顯靈了!”有人驚呼,眾人紛紛跪拜。
張領軍看向秦雨桐,發現她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火焰,嘴唇微微顫抖。在詭異的藍光映照下,她臉上交織著敬畏與困惑。
儀式結束后是盛大的篝火晚會。酒足飯飽的人們圍著巨大的篝火跳舞唱歌,熱鬧非凡。張領軍坐在外圍,看著這歡樂的場景,思緒卻飄向那個神秘的“問酒洞”。
“不跳舞嗎?”秦雨桐突然出現在他身旁,手里拿著兩杯酒,臉頰因酒意和火光而通紅。
張領軍搖頭:“不太會。”
“我教你!”秦雨桐似乎喝多了,膽子比平時大了許多,直接拉住他的手,“苗家姑娘教我的,很簡單!”
她的手心溫暖而柔軟,帶著微微的汗意。張領軍不忍拒絕,任由她把自己拉向篝火。在歡快的蘆笙聲中,秦雨桐笨拙卻熱情地跳著,不時踩到張領軍的腳,然后咯咯直笑。
“對不起!我好像喝多了...”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張領軍一把扶住。
兩人的距離突然變得極近,張領軍能聞到她發絲間淡淡的酒香和山花的芬芳。秦雨桐仰頭看著他,眼中映著跳動的火光,嘴唇微微張開...
“秦小姐!”一個突兀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力。一個穿著苗族服飾但明顯是漢人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沒想到在這里遇見您!”
秦雨桐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你是...?”
“我是省民俗雜志的記者,周總介紹我來采訪醉神節的。”男子熱情地說,“能借一步說話嗎?關于您外公的一些研究...”
張領軍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秦雨桐也清醒了幾分,警惕地搖頭:“現在不是工作時間。”
男子卻不依不饒:“就幾分鐘!周總說您一定感興趣,關于秦老和張家的往事...”
張領軍一把拉過秦雨桐:“我們該走了。龍阿婆在等。”
他強硬地帶著秦雨桐離開,留下那個假記者一臉錯愕。走出一段距離后,秦雨桐小聲說:“謝謝。那人怪怪的...”
“周總的手伸得真長。”張領軍冷笑,“連醉神節都不放過。”
秦雨桐突然站住:“張師傅,我想給你看樣東西。”她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本舊筆記本,“這是我外公的日記,里面有關于烏蒙山的記錄。”
她翻到某一頁,上面確實記載著秦遠山三十年前來烏蒙山考察的經歷,但關鍵的一頁被撕去了,只殘留一行小字:“張家負我,但酒方無罪...”
“這是什么意思?”張領軍皺眉。
“我不知道。”秦雨桐苦惱地說,“我找到這本日記時這頁就已經被撕了。周總暗示說我外公和你爺爺之間有什么協議...”
張領軍想起父親留下的小匣子里似乎也有關于秦家的東西,但他從未仔細看過。現在,他迫切地想回去查看。
“時候不早了,”他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我們該去問酒洞了。”
“問酒洞?”
“龍阿婆說的。那里...可能有我們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