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的潮起潮落后，黑礁港學會了假裝正常。

克爾利恩站在海鷗旅館307房間的窗前，望著外面看似普通的漁港晨景。漁船出海，海鷗鳴叫，鎮民們互相問候——一幅完美的英格蘭海濱小鎮畫面。只有他知道這表象下的真相：那些“漁民“的鰓裂藏在衣領下，“鎮民“的眼睛在特定光線下會閃過不自然的反光。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青銅星盤。自從海底儀式后，星盤變得安靜而溫順，表面的星座圖案固定成了一個克爾利恩在任何天文記錄中都找不到的排列。只有在月圓之夜，當他割開手掌讓血流過那些刻痕時，星盤才會短暫蘇醒，白光沿著海底封印的脈絡流動，加固那個不可名狀的囚籠。

“克爾利恩先生？“霍克斯夫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比從前多了幾分真實的恭敬，“有位訪客找您。自稱是您的親戚。“

克爾利恩的鰓裂微微刺痛——這是深潛者血統的預警系統。過去半年里，他的身體達成了某種平衡：在陸地上幾乎能維持人形，只有眼睛在強烈情緒下會變得過于濕潤明亮；但在海水中，變化就徹底得多——皮膚顯現鱗片，指間蹼完全展開，頸部鰓裂清晰可見。兩種狀態都不再帶來疼痛，只是...存在。

“我沒有親戚。“他說，聲音比從前低沉，帶著若有若無的水聲回響。

“她堅持說是遠親。姓克爾利恩。“霍克斯夫人停頓了一下，“她看起來...很了解星盤的事。“

克爾利恩的瞳孔收縮。星盤的存在是個連深潛者們都不完全清楚的秘密。他迅速將星盤藏進特制的內袋——那是由某種深海生物的皮制成，能屏蔽星盤的能量信號。

旅館大堂里，一個年輕女子站在窗邊，陽光為她棕紅色的頭發鍍上金邊。她轉身的瞬間，克爾利恩的血液凝固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與他家族如出一轍。

“西蒙·克爾利恩？“女子伸出手，“我是莉娜·克爾利恩。從波士頓來。我想我們是遠房表親。“

克爾利恩沒有握那只手。他的鰓裂在衣領下劇烈張合，深潛者的本能尖叫著警告他：危險。這女子身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不是深潛者，但也不是完全的人類。

“證明你的身份。“他低聲說。

莉娜的微笑沒有動搖。她從頸間取出一條銀鏈，上面掛著一個縮小版的青銅星盤——不是復制品，而是某種衍生物，上面的星座圖案與克爾利恩的互補。

“家族傳下來的，“她說，“我的是'觀測者'，你的是'守門人'。一共七個，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克爾利恩分支手中。“

克爾利恩的星盤在內袋中突然變熱。他強忍著沒有伸手去碰它。霍克斯夫人識趣地退出了大堂，但克爾利恩能感覺到她在門外偷聽——整個黑礁港都會很快知道這個外來者的存在。

“為什么現在來？“克爾利恩問。

莉娜的表情變得嚴肅。她靠近一步，壓低聲音：“因為其他五個封印點正在失效。加爾各答的已經破碎，復活節島的那個上周停止了脈動。守門人，群星正在歸位——比預期快得多。“

這些地名在克爾利恩腦中引發一連串幻象：印度洋深處的金字塔，太平洋火山口內的巨石圈，南極冰層下的倒立尖塔...七個封印點，七個星盤，七個克爾利恩家族分支守護的秘密。這些知識不知從何而來，卻無比真實，仿佛一直埋藏在他的基因記憶里。

“你需要看看這個。“莉娜從背包里取出一臺平板電腦，調出一段視頻。

畫面顯示的是深海探測器拍攝的場景：印度洋某處，海底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綠色光芒從中滲出。縫隙周圍，無數人形生物跪拜——不是深潛者，而是某種更古老、更扭曲的東西，它們的肢體像蠟一樣融化又重組。

“加爾各答分支的守門人兩周前失蹤了，“莉娜說，“他的星盤被帶走。那里的深潛者——它們不一樣，更古老，崇拜的不是克蘇魯，而是...“

“尤格·索托斯。“這個名字自動從克爾利恩唇間滑出，帶著本能的恐懼。星盤在他胸口劇烈震動，仿佛在警告說出這個名字的危險。

莉娜驚訝地挑眉：“你知道？那你也該明白情況有多危急。克蘇魯只是沉睡者之一，如果更古老的存在先蘇醒...“

“為什么是你來告訴我這些？“克爾利恩打斷她，“其他分支的守門人呢？“

“死了。或者變了。“莉娜的眼睛閃過某種冷酷的光芒，“我是'凈化派'的最后成員。我們認為星盤不該用來封印，而該用來徹底毀滅那些存在。“

克爾利恩的鰓裂完全張開了，海水的氣息涌入他的肺部。凈化派——祖父的日記提到過這個組織，稱他們為“比深潛者更危險的狂熱分子“。他們相信只有徹底消滅舊日支配者才能拯救人類，不惜使用會毀滅半個星球的方法。

“你瘋了，“克爾利恩后退一步，“那些存在無法被毀滅，只能被囚禁。試圖毀滅它們只會加速——“

“加速什么？終焉的到來？“莉娜冷笑，“它已經來了，守門人。只是你們這些看門狗拒絕承認。“

星盤突然變得滾燙，透過衣服灼燒克爾利恩的皮膚。與此同時，窗外傳來騷動——碼頭上，鎮民們集體轉向大海，他們的偽裝正在脫落，露出下面的鱗片和凸出的眼睛。

“潮汐異常！“有人喊道，“滿月提前了！“

克爾利恩沖向窗口。確實，海平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而天空中的月亮——本應是上弦月——現在詭異地變成了滿月，而且呈現出病態的橘紅色。

“它開始了。“莉娜站在他身旁，聲音奇怪地平靜，“第一個封印破碎引發的連鎖反應。時間開始扭曲了，守門人。你打算怎么辦？繼續加固你那可憐的小封印，直到整個世界——“

克爾利恩沒等她說完就沖出了旅館。街道上，黑礁港的居民正以驚人的速度蛻變成深潛者形態，但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跪拜或歡呼，而是驚恐地聚集在海灘上，望著異常上漲的潮水。

霍克斯夫人——現在已經完全變成深潛者形態——蹣跚著迎上來：“守門人，海底傳來聲音...不是我們的神...是別的...“

克爾利恩不需要她解釋。他能感覺到——海底封印依然完好，但某種更龐大、更古老的存在正在大洋深處蘇醒，它的意識像油一樣滑過每個深潛者——和半深潛者——的大腦。

莉娜跟了上來，手中握著她的小星盤，現在它發出刺眼的藍光。“感受到了嗎？那是虛空中的蠕動，是門扉那邊的敲打聲。尤格·索托斯知道克蘇魯的封印被動搖了，它要來接管這個現實。“

“閉嘴！“克爾利恩厲聲道。他的身體正在變化，鱗片不受控制地浮現，手指間蹼膜完全展開。星盤在他胸口劇烈震動，仿佛要掙脫出來。

海灘上，幾個完全蛻變的深潛者突然尖叫起來，它們的頭部像氣球一樣膨脹然后爆裂，綠色血液噴濺在沙子上。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殺死它們——或者改變它們成無法存活的形式。

“看吧，“莉娜的聲音帶著病態的滿足，“它們不被新神接納。你的黑礁港很快就會變成屠宰場，守門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們主動出擊。用兩個星盤的力量不是加固封印，而是打開一條通道，把尤格·索托斯的部分本質引誘過來，然后...“莉娜做了個爆炸的手勢，“我的組織研究這個方法幾十年了。需要兩個血脈純凈的克爾利恩才能完成。“

克爾利恩的血液變冷。他終于明白了莉娜的真正目的——不是警告，而是招募。凈化派想利用黑礁港的封印點作為誘餌，進行一次可能毀滅整個區域的危險儀式。

“你瘋了，“他重復道，“那樣會殺死方圓百里內的所有生命！“

莉娜的表情變得冷酷：“比起整個星球，這是小代價。何況...“她突然抓住克爾利恩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你以為自己還有選擇嗎，表哥？看看你自己。“

克爾利恩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臂已經完全變成了深潛者的形態，青灰色的鱗片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更糟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享受這種變化——海水的氣息從未如此甜美，深潛者們的恐懼從未如此清晰可感。

“你正在變成它們的一員，“莉娜緊逼不放，“再過幾個月，你就會完全蛻變。到時候誰來守門？誰來看護封印？至少我的方法能確保那些存在永遠不再威脅人類。“

黑礁港的地面突然震動起來，遠處傳來建筑物倒塌的聲響。海平面已經上漲到淹沒了一半碼頭，潮水帶著不自然的熒光綠色。天空中，橘紅的滿月周圍開始形成漩渦狀的云團，某種巨大的影子在云層間若隱若現。

霍克斯夫人和其他深潛者跪在克爾利恩周圍，它們的吟誦變成了一種哀求：“守門人...救救我們...不被新神吞噬...“

星盤在克爾利恩胸口灼燒，兩種聲音在他腦中交戰——人類的部分要他保護海岸線上的無辜生命；深潛者的部分渴望沉入海底，迎接新神的到來；而某種更古老、更中立的意識——守門人的血脈記憶——則提供了第三種選擇。

“給我看你們的計劃，“克爾利恩最終對莉娜說，“完整的計劃。“

莉娜勝利地笑了，從背包取出一個古老的皮質筆記本：“全部在這里。我們需要去海底封印點，在滿月達到最高點時——“

她的聲音突然中斷，眼睛瞪大。克爾利恩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海面——潮水退去了，不是正常的退潮，而是像被某種巨大力量吸走一樣，瞬間露出數百米的海床。魚群在裸露的沙地上掙扎，更遠處，海底封印的石門清晰可見。

“不對...“莉娜低聲說，“這不在預測中...“

深潛者們發出恐懼的嘶叫。霍克斯夫人抓住克爾利恩的鱗片覆蓋的手臂：“守門人，這是吞噬之潮！新神要吸干海水然后——“

她的警告被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打斷。遠處的海平線上，一道千米高的水墻突然升起，以毀滅性的速度向海岸推進。

莉娜的臉色變得慘白：“它來了...尤格·索托斯的部分意識...我們只有幾分鐘了！“她瘋狂地翻動筆記本，“儀式...我們需要現在開始儀式！“

克爾利恩的星盤自行掙脫了內袋，懸浮在空中，發出前所未有的白光。與此同時，莉娜的小星盤也飛起來，兩個星盤的星座圖案在空中對接，形成一個完整的球體。

幻象突然擊中克爾利恩——不是來自星盤，而是來自血脈記憶。他看到了七個封印點的完整地圖，看到它們如何組成一個囚禁舊日支配者的巨大網絡。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祖父沒來得及告訴他的真相：這個網絡不是用來永久囚禁那些存在，而是等待某個特定的時間點——當群星歸位時，七個守門人將共同引導那些存在離開這個維度，而非殺死或永久囚禁它們。

“不是封印也不是毀滅...“克爾利恩喃喃自語，“是引導...“

莉娜已經開始了吟誦，她的聲音與兩個星盤的震動共鳴。海嘯越來越近，黑礁港的建筑開始自行崩塌，仿佛某種力量正在扭曲現實的基本法則。

“快！“莉娜向克爾利恩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念誦這段咒語！我們可以把它的部分意識困在局部區域然后——“

克爾利恩做出了選擇。他抓住莉娜的手，但不是為了完成她的儀式。相反，他用自己的星盤觸碰她的，同時念誦的不是凈化派的咒語，而是來自血脈記憶的古老詞句：

“以守門人之血，以觀測者之眼，我召喚古老盟約...“

莉娜驚恐地瞪大眼睛：“不！你在做什么？這不是我們的儀式！“

“...引導非生非死之物回歸虛空之路...“

星盤的光芒從白變藍，再變成一種不屬于自然界的紫色。海嘯在距離海岸線僅百米處突然停止，水墻凝固成一種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的狀態，其中隱約可見巨大的、不像任何已知生物的肢體在蠕動。

“...既不囚禁也不毀滅，只指引歸途...“

莉娜尖叫起來，她的眼睛開始流血，小星盤出現裂痕：“停下！你會讓我們全都——“

一陣比太陽還耀眼的光芒爆發，克爾利恩感到自己的意識被撕成碎片。最后一個清晰的感覺是星盤在他手中融化，流入他的血管，與他的血液合為一體。

然后，只有潮聲。

當克爾利恩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黑礁港的海灘上，天空是正常的藍色，月亮是正常的上弦月。海水平靜如鏡，小鎮完好無損，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只有幾個細節不同：莉娜的小星盤變成了沙子般的粉末，散落在他周圍；他自己的星盤消失了，但胸口多了一個發光的星座紋身；而最奇怪的是——霍克斯夫人和其他深潛者站在不遠處，保持著完全的人形，眼中不再有之前的狂熱，只有平靜的接受。

“守門人，“霍克斯夫人——現在看起來完全是個普通的中年女性——輕聲說，“您做到了什么？“

克爾利恩坐起來，感受著體內的變化。星盤已經與他的身體融合，他現在就是活著的封印，活著的引導者。七個封印點依然存在，但平衡已經改變——不是永久囚禁，也不是毀滅，而是為那些存在準備了一條離開的通道，當群星最終歸位時。

“我找到了第三條路，“他說，聲音既有人類的音調，又有深潛者的回聲，“不是祖父的，也不是凈化派的。更古老的路。“

莉娜的尸體在遠處的水邊被發現，沒有任何外傷，只是眼睛變成了星盤材質的青銅色。克爾利恩親自將她海葬，念誦的不是人類的悼詞，也不是深潛者的哀歌，而是守門人的祝福。

當夜，他站在307房間的窗前，望著平靜的海面。胸口星座紋身偶爾發出微弱的光芒，提醒著他體內沉睡的力量和等待完成的使命。黑礁港的居民恢復了人形生活，但某種根本性的改變已經發生——他們不再恐懼變化，也不再狂熱期待舊神的蘇醒。他們只是...等待，像克爾利恩一樣。

潮水輕輕拍打岸邊，像活物的呼吸，像宇宙的心跳。守門人閉上眼睛，感受著星盤在他血液中流動，七個封印點在意識地圖上閃爍。路還很長，但方向已經明確。

在海底最深處，某種巨大的存在翻了個身，繼續它的沉睡——暫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