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領命而去。

他佝僂著干瘦的身子，腳步卻異常迅速，消失在庭院一側的廊道陰影里。

很快，縣衙內所有還能站立、走動的人，都被召集到了庭院中央。

林間目光掃過。

除了縣長程永、他的女兒程凌雪，就是福永鏢局的總鏢頭方震、少鏢頭方明遠、老鏢師方力，還有七八個面帶疲色的趟子手。

另一邊，是縣衙的老管家福伯，帶著三四個同樣穿著武者勁裝的程家護衛。

最后是五六個穿著捕快服飾、手持腰刀的衙役，他們的眼神空洞，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

總共加起來，確實不足三十人。

這點人手，稀稀拉拉地站在空曠的青石板庭院里，顯得格外單薄，甚至有些可憐。

每個人臉上都刻滿了疲憊，還有一種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茫然。

冰冷的雨水依舊在下。

雨點密集地敲打在庭院中央那柄靈劍撐起的白色光幕上。

啪嗒，啪嗒，啪嗒。

沉悶而持續的聲響連成一片，像是為這座徹底淪陷、生機斷絕的安平縣城奏響的哀樂。

程永站在主屋前的臺階上，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僅存的火種，眼神空洞，仿佛透過他們在看別的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雨夜的冰涼，卻似乎沒能讓他眼中的死寂消散分毫。

“諸位。”

程永的聲音沙啞低沉，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方才林副鏢頭所言，想必你們也都聽到了。”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著沉重。

“安平縣……完了。”

“數萬生民，除了我們這寥寥數十人，恐怕……”

他沒有再說下去。

但那未盡之語所帶來的恐怖與絕望，如同一塊巨石狠狠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讓人喘不過氣。

不少人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毫無血色。

幾個心志稍弱的衙役，甚至控制不住地發出了低低的啜泣聲，身體微微顫抖。

方震眉頭緊緊鎖起，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骨節發白，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塊沉默的磐石。

方明遠看著程永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來的樣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

卻被旁邊的老鏢師方力不動聲色地拉了一下衣袖。

方明遠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將話咽了回去，只是眼中的擔憂更濃了。

林間站在人群的邊緣，靠近廊柱的陰影處。

他面色平靜，目光銳利，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臺階上的縣長程永。

這位縣長此刻的狀態，很不對勁。

那不僅僅是面對絕境的恐懼與絕望。

更像是一種……徹底放棄了所有掙扎之后，帶著某種解脫意味的平靜？

這很奇怪。

“本官身為安平縣令，食朝廷俸祿，受天恩浩蕩，在此牧守一方。”

程永的聲音繼續響起，語調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如今，治下數萬百姓盡喪于血影教妖邪之手，城池淪陷，生靈涂炭。”

“此乃滔天大罪，萬死莫贖。”

“就算僥幸能從這死地逃出生天，本官也難逃朝廷國法的嚴厲裁決。”

“橫豎，都是死路一條。”

他的話音不高，卻如同一記重錘，再次狠狠敲在眾人心上。

氣氛愈發沉重壓抑。

確實，安平縣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數萬生民死亡，城池被毀。

就算他們這些人真的能逃出去，州府那邊追究下來，他這個地方主官絕對是第一個被問責的。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眾人心頭越發沉重之際，程永話鋒突然一轉。

他的目光銳利起來，落在了人群邊緣的林間身上。

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林間懷中，那枚即便隔著衣物，也隱隱散發出不祥紅光的【血靈珠】上。

“林副鏢頭帶回來的這枚血靈珠，或許，便是我們這些人……唯一的生機所在。”

“此物乃血影教妖人核心之物，似乎能一定程度上破除這籠罩全城的血幕迷障，為我們指引正確的方向。”

“只要我們能沖破外面那層無形的血色大陣。”

“或許……就能逃出生天！”

聽到這話，原本一片死寂的人群中，終于泛起了一絲微弱的波瀾。

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點火星。

逃出去？

真的還有機會逃出去嗎？

每個人的眼中，都不由自主地燃起了一絲名為希望的微光，盡管那光芒還很黯淡。

“但是，”程永的聲音再次變得沉重，將那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壓下去了幾分，“外面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

“血傀的數量，何止成百上千。”

“更有那隱藏在暗處、手段詭異的血影教妖人。”

“突圍之路，必定萬分兇險，九死一生。”

“本官……”

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吸氣，然后緩緩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脊背。

那一刻，他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決絕光芒。

“本官決定，親自為諸位開道！”

“以我內氣境的修為，配合這柄祖傳的護法靈劍，當能為你們……殺出一條通路！”

他抬手指了指庭院中央那柄散發著白光的長劍。

“林副鏢頭手持血靈珠，負責在前方指引方向，破除迷障。”

“你們……一定要逃出去！”

這話一出，庭院內頓時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被程永這突如其來的決定驚呆了。

“大人！萬萬不可！”

老管家福伯第一個失聲喊道，老臉上滿是焦急與惶恐，幾乎要跪下來。

“爹！”

一直緊靠著父親的程凌雪，也猛地抓住了程永的胳膊，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般瞬間涌了出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方震也是臉色一變，往前踏出一步，沉聲道：“程大人，突圍之事關系重大，還需從長計議，您身為一縣之尊……”

“不必多言！”

程永猛地抬起手，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打斷了所有人的勸阻。

“本官意已決！”

“事已至此，如今之計，唯有如此行險，方能搏得一線生機！”

“否則，等到天亮，光幕力量減弱，或是血影教妖人尋到此地，我等皆是死路一條！”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臉上震驚、擔憂、不解的神情。

“諸位，各自準備一下吧，抓緊時間養精蓄銳。”

“待到天亮時分，黎明破曉，陰氣稍退，陽氣初生之際，便是我們突圍之時！”

說完，他不再看眾人復雜的眼神，轉身，輕輕拉起還在低聲哭泣的女兒程凌雪，走向了庭院角落一處廊柱下的陰影里，將空間留給了其他人。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程永那顯得有些蕭瑟卻又異常決絕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有感動，有敬佩。

但更多的，還是對前路未卜的憂慮，以及對即將到來的血戰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