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方沉,京城已如白晝。
隨著三聲禮炮響徹云霄,太后千秋慶典正式開啟,皇帝親下圣旨:
“年節風調雨順,倉儲有余,特詔開倉分糧,照戶均分,以恤黎民。”
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坊百戶聞旨齊賀,家家張燈結彩,十街九陌皆燈如晝。城南米巷傳來萬人簇擁的吆喝聲,城西的畫舫茶館則直接在二樓挑出燈籠萬盞,連成燈橋。
而宮內,同樣熱鬧非常。丹華臺上妃嬪起舞,宮宴設五案八席,御膳房通宵未歇。
林郁卻不在其列。
趙奇將一枚通行令放進他袖中,只淡淡道:
“今晚你陪著人出去一趟。她要去哪兒,就讓她看個夠。”
林郁不敢多問,只領命離開。
不多時,乾熙門內緩緩駛出一輛金邊鳳紋小車,四蹄雪白的馬匹穩穩停住。車簾挑開,小公主裴若錦身著粉白宮裝,頭戴流蘇梅花步搖,笑盈盈地下車,神情帶著難得的雀躍。
她身后隨行陣仗齊整——三名御前護衛身披蟒紋甲,腰懸宮刀,兩名貼身宮女步履輕盈,另有兩名老練太監穩步于側。林郁是唯一與她并行的隨行者。
“郁公公,我們可以走了嗎?”裴若錦仰頭問,眼里是藏不住的期待。
林郁低頭含笑:“殿下吩咐,奴才自當隨行。”
鳳車不駛大道,而是沿著東坊小徑緩緩行至燈市入口。車簾初開,香風撲面,燈火千重。
——
東坊燈街今夜盛況空前。
高高燈樓自南街延至北橋,花燈如海,籠蓋長街。燈身或繪梅鶴瑞景,或繡金龍寶像,紅、紫、翠、金交錯其間;彩綢如瀑,風過而動,猶如云霞傾落。
街道兩側設燈謎攤,沿街十丈掛燈千盞,每盞燈下懸一紙條,皆是謎題,答中者當場得燈。少年呼朋引伴,姑娘持燈嬉笑,沿街之上,一片歡聲笑語。
裴若錦見狀,早已眼放光,輕聲道:“我要自己猜一盞。”
她走到一盞桃花宮燈前,讀出紙條上的謎題:
“有腳卻不能行,有耳卻不聞,是何物?”
她皺著眉念了兩遍,又轉頭看林郁:“你知道嗎?”
林郁掃一眼,微一沉思,答道:“是凳。”
燈攤主一拍手:“答對了!這盞燈歸您了,小公主!”
裴若錦歡呼一聲,小心翼翼將桃花燈交給身側宮女保管,又牽起林郁袖角笑道:“接下來我來出題,看你答不答得出。”
林郁忍不住輕笑:“小的聽著。”
兩人一前一后走入燈海,林郁手里提著糖葫蘆,身邊是提燈的小公主,像極了一戶尋常人家的兄妹。
——
街邊人群熙攘,有賣糖畫的,有打腰鼓的,有老婦哄孫兒吃糍粑,有老翁對燈籠吟詩作對。攤前一位壯漢將熱湯分給懷中襁褓嬰兒的一幕,被林郁無意間望見,猛地一震。
他忽然停下腳步,定定看著街角那家人圍坐一起搶燈題笑鬧的場景。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站在東坊燈市,而是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個冬夜,在鄉下的集市,母親牽著他凍紅的小手,買下他人生中第一盞蓮花紙燈。
那只燈已經不知道丟哪去了,但那一只手的溫度,卻忽然燒得他眼眶發熱。
燈影晃動,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悄然滑下。
林郁趕緊別過臉,強壓喉頭酸意,低聲道:“殿下小心腳下,別絆著。”
裴若錦沒看他,只仰頭望著坊口那盞“歲豐天下”巨燈,忽然輕聲問:“郁公公,你小時候,也看過花燈嗎?”
林郁沉默一瞬,輕聲:“看過。”
“是和誰?”
“家人。”
“那他們……還在嗎?”
林郁怔了一下,緩緩搖頭:“已經不在了。”
裴若錦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追問,只拉了拉他袖子,低聲道:
“那今晚,就當我陪你看。”
林郁喉頭一哽,險些再忍不住。他低頭,嘴角卻慢慢泛起一個淡得幾不可察的弧度。
這一夜,京城萬燈皆明,宮墻之外是燈火人間,宮墻之內卻有人悄悄藏起淚水。
林郁站在人流中,看燈如星河,看笑語溫柔,看人間萬家燈火。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感受到——
原來這世上真有“家”。
而他,從前真的有過。
就在東坊燈市最繁華的那段街角,距離小公主所在的長街不過三十步光景。
一對中年夫婦站在人群后方,衣著樸素,神色卻緊繃得像隨時會碎裂的細瓷。
男人五十出頭,身形瘦削卻站得筆直,像是早年操勞慣了的商人模樣;婦人挽著發髻,眼角風霜刻痕甚重,手中握著一串未點燃的紅燭燈,卻始終未抬頭。
“你……看清了嗎?”婦人低聲問,嗓音發顫。
男人微微點頭,語氣克制到近乎麻木:“那是他,換了衣裳……但是他。”
那燈火中提燈的小太監,眉眼比幼時瘦削許多,背脊卻更挺了。他站在一位小公主身側,動作從容,步伐穩妥,雖然不說話,但……活著,干凈,完整。
婦人嘴唇動了動,眼圈早已發紅。
“他說話的樣子,還是小時候的調子。”
“嗯。”
“你……你要不要去和他說一句?”
男人沉默許久,才緩緩搖頭。
“不能去。他已經不是林家的孩子了。”他的聲音如鈍石碾過喉嚨,“若我們露面,他會死。”
兩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人潮如水,不斷推搡而過,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看什么。
其實,他們什么也沒說。
只是從趙奇手里用五百兩銀子換來了一個“能在今夜看他一眼”的機會。只能看一眼,只能遠遠站著,不能靠近,不可說話。
哪怕他就在前面燈下,哪怕他們只想問一句:“冷不冷?吃得飽嗎?”
可那句問話,已經被這個世界封死在喉嚨里了。
婦人握緊手中的紅燭燈,低頭忍住淚:“他看上去……過得還好。”
男人點頭,咬緊牙關,聲音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是,他活得好。活得好。”
說罷,兩人轉身隱入人流。
仿佛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