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與張茂則進入殿中,不得不說,殿中已然極盡奢華,四面墻壁皆用椒漆粉刷,當(dāng)中擺著四張雞翅木雕花四出頭官帽椅,寓意步步高升。頂上坐北朝南一張紫檀木太師椅,雍容尊嚴。太師椅上,掛著一副匾額,上面寫著“鵬程萬里”四個大字。座位兩邊,豎著兩架翡翠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面,左邊又是一張竹榻,一茶幾,一紅泥小爐,幾個蒲團,一張琴。右邊則是許多珍奇古董,都在架子上擺著,一對玉麒麟溫潤生光,最得王方喜歡。
想想上次這里不過擺了幾張桌椅板凳,王方覺得,小皇帝看來是準(zhǔn)備要自己在這里長住了。
暑期天熱,殿中擺了幾個盛滿冰塊的大缸,旁邊立著一個像風(fēng)車一樣的東西,用手搖旁邊的把手,就能吹動冰塊散發(fā)的涼氣。
“官家真是一片苦心啊?!?
王方搖著風(fēng)車吱呀吱呀作響。
“把這里弄得跟天宮一樣,就不怕我賴著不走了?”
張茂則一笑,臉上褶子堆得苦瓜一般。
“您是貴客,官家還從沒對誰有這么大的恩寵呢。衙內(nèi)對這布置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太滿意了。”
王方打了個呵欠。
張茂則見狀,便笑道。
“既然如此,奴婢就不打擾衙內(nèi)休息了。還請衙內(nèi)好好歇息……太后聽說衙內(nèi)進宮,也很上心呢。”
說完,張茂則笑容突然變得很詭異,倒退著離開殿中。
活像一只鬣狗。
“唉。”
王方坐在一張官帽椅上,悵然地看著外面,午后的陽光,十分刺眼。
一抬眼,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門頂上竟然掛著一把桃木劍。
王方:o.o?
——
很快就到了晚上,王方用過晚膳,躺在竹榻上發(fā)呆,殿中奴婢各司其職,只有一個白白凈凈,瘦瘦高高,眼睛細細長長的中年太監(jiān),在王方身邊擦拭地板。
太監(jiān)跪在地上,大概膝蓋有毛病,艱難地推著一塊帕子往前撒。
咚!
碰了一下椅子。
咚!
碰了一下花瓶。
咚!
又碰了一下椅子。
“嘶……”
王方忍無可忍,對他道。
“你非得這個時候擦地么?”
那太監(jiān)也不害怕,淡淡說道。
“回衙內(nèi)的話,奴婢擦完偏殿,還要去擦其他宮殿,還有諸多雜事,今夜做不完,明日要受責(zé)罰的。”
王方眸色一凜,冷冷道。
“宮里這么多太監(jiān),怎么活兒偏偏都給你來干?”
太監(jiān)低著頭。
“回衙內(nèi)的話,奴婢當(dāng)年也是在先帝身邊伺候的,皆因年輕蠢笨,得罪了太多人,讓人算計,遭到官家厭煩,便被打發(fā)成了小黃門?;⒙淦疥柋蝗郏谶@里被人人欺負,也無處申訴,只好忍著,他們讓干什么,奴婢就干什么,來求他們一些好臉色?!?
王方聽著,微微一笑。
老小子,話里有話啊。
他坐直身子,上下打量著這個四十歲上下的太監(jiān)。
“你那膝蓋怎么回事?”
“回衙內(nèi)的話,那年冬天,被人推進湖中,凍壞了?!?
“既然如此,不要跪著了,過來坐著吧?!?
那太監(jiān)似乎也有些意外了,趕緊說道。
“奴婢輕賤之人,怎配坐主人的位置……”
“在我這里沒有這么多規(guī)矩。你不起來,我就去拉你了?!?
那太監(jiān)竟紅了眼眶,踉蹌著爬起來,卻只敢在最末端的椅子上坐下,淚眼晶瑩地看著王方。
自打當(dāng)了奴婢,多少年了,從沒見誰把他當(dāng)成人過。
王方丟給他一個橘子。
“你叫什么?”
“回衙內(nèi),奴婢叫宋用臣?!?
“之前在先帝身邊做什么?”
“供奉官?!?
“那也是近侍了?!?
王方感嘆道。
“云泥之別的日子,怕是不好受吧?!?
“日子么,熬著就過來了。”
王方嘿然一笑。
這位宋用臣想的什么,他想他大體應(yīng)該是知道的。
他也確實需要這么一個人在身邊提點。
畢竟趙頊那微妙的態(tài)度,實在讓他難以捉摸。
到底真的是一片愛才之心,還是昌王倒臺后,狡兔死走狗烹,他不得不深思熟慮。
小皇帝對他確實不錯。
可他真要起了殺心……
王方神情凝重起來。
老實說,他心境似乎有些變了,變得不那么一心想求死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他也不知道,從五千年前一路穿越至今,大概或死或傷,讓他已經(jīng)很疲憊了。或者是見了太多成王敗寇,人間疾苦,他真的想做些什么了。
穿越一整部中國史,幾個人能有這樣的運氣?
王方,難道你就不想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你的名字?
穿越回去你能干什么?繼續(xù)當(dāng)牛馬?繼續(xù)當(dāng)普通人?你有這機會接觸國家的權(quán)力中心嗎?
王方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或許選擇另一種人生,也不錯。
如果趙頊真的要殺他,王方現(xiàn)在反而要選擇與他較量一番。
眼下在宮中舉目無親,他十分需要一個可以幫助他的盟友。
這位窘迫的中年太監(jiān),似乎就是一個很合適的人選。
“宋公公?!?
王方看著他,嚴肅說道。
“我素來聽說宮中生存艱難,如今我在這里,少不得侍奉在官家身邊。不知在官家身邊,應(yīng)該如何進退得宜,公公一定明白,懇請公公能夠教我?!?
宋用臣苦笑道。
“奴婢戴罪之身,如何懂得侍奉天顏?!?
王方似笑非笑。
“宋公公,我已向你敞開心扉,你為何還對我如此?難道你就甘心后半生就這樣度過嗎?”
中年太監(jiān)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復(fù)雜的笑意。
“奴婢在宮里,也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也見了三朝的皇帝,其實皇帝說起來,都是一樣的。伺候皇帝,也不過四個字而已?!?
“哪四個字?”
“逢迎上意。”
王方笑容有些玩味。
宋用臣說道:“衙內(nèi)是讀書人,看不起這四個字也是情理之中。可古往今來,于微末中成大事者,莫不忍辱負重,以待天時。似越王臥薪嘗膽,孫臏馬陵之戰(zhàn)敗龐涓,皆是這個道理。
衙內(nèi)如今的形勢,已然岌岌可危,若再不揣摩圣心,逢迎上意,恐怕危在旦夕。但那是,非但衙內(nèi)性命難保,恐怕王官人也要遭禍,新法仁人志士,也要因衙內(nèi)而遭受牽連?!?
這么嚴重?
王方不免正襟危坐。
“懇請公公明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