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高陽在殿中緩緩踱步,他年紀與王方差不多,眉眼間卻盡是老成。
“王衙內那篇匡辟時政的大作,小弟都曾讀過。衙內在文章中說,我大宋朝如今積貧積弱的病因,無非四個大字,土地兼并。而病因引發的病癥,就是冗官,冗兵,冗費。
衙內把將要施行的新政的弊端,一一列舉出來,卻沒有一個解救之法。
謝某是否可以問一句,莫非在衙內心中,我大宋朝如今,已經無藥可救了嗎?”
真不愧是宋朝的文人……
小題大做,亂扣屎盆子的本事,王方算是領教到了。
怪不得宋神宗九五之尊的皇帝,王安石一人之下的宰相,天底下權力最大的兩個人,竟然連個善終也得不到。
王方越來越覺得官場上的黑暗,不是他能待的。
他環視著大殿,或許神宗皇帝正躲在什么地方,聽著自己說話,等著自己說出什么至理箴言來呢。
王方嘴角突然微微上揚。
爹,兒子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他挺直胸膛,高聲道。
“實不相瞞,在王某人看來,大宋朝已經無藥可救!”
話音方落,場面一片喧嘩。
王安石看著眾人,急忙對王方厲聲道。
“混賬東西,胡說什么!”
王方神態自若。
“父親大人休怒,列位休驚,且聽我娓娓道來。”
且聽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只要我把新政罵得足夠很,皇帝就絕對不會讓我做官!
王方清了清嗓子。
“試問,我大宋朝百年積貧積弱,病根何在?四個字,土地兼并!
歷朝歷代,無不抑制土地兼并者,唯獨我煌煌大宋,不抑兼并,與士大夫共天下。
十分之田,士大夫占九分,數萬萬百姓共爭一分之利。多少百姓無家可歸,無地可種,成了流民。
為了解決這些流民問題,同時解決邊患,朝廷不斷征兵,這就是冗兵。
我朝崇文抑武,為了安定文人士大夫,設置許多官職,很多都只是有名無實。這就造成了冗官。
而有以上兩者,再加上高薪養廉,每年向遼國輸送歲幣,向西夏輸送歲賜,勢必會造成冗費。
三冗必然造成國庫空虛,國庫空虛必然要斂財于民,民變在即,便掠之于商,最后掠之于官,然后自殺自滅,外敵乘虛而入。最后的結果只有一個,天下大亂。
可這三條怎么改?就憑借我們的新政嗎?!
青苗法真的能解決土地兼并嗎?!
保甲法真的能提高軍隊戰斗力嗎?!
市易法真的能讓國庫充盈嗎?!
這些新政的弊端,我早已說明,在這里就不多闡述。
我只說一句,土地兼并不改,大宋朝無藥可救!”
滿堂驚愕,噤若寒蟬。
“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一直沉默的司馬光,神情復雜,皮笑肉不笑地從嘴里吐出這一句話。
王安石神情也凝重起來。
“介甫,相識這么多年,我倒不知,叔明胸中,竟然有如此韜略。介甫真是教子有方啊。”
王安石嘴角顫抖了一下。
教子有方四個字,簡直就像一個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大宋建國百年,積累下來的病癥,一股腦的全都冒了出來,從慶歷間要施行的新政,拖沓了十幾年也沒個結果,再加上西夏作亂,遼國施壓,朝野上下,盡是一片沮喪之氣。
官家登基,立刻開始著手改革。好容易讓大家看到希望了,以為大宋朝終于有救了。
可王方三言兩語,又給大家潑了一盆涼水。
讓大家灰心還是其次。
若是讓官家灰心了,大宋朝可就真的完了……
王安石看向司馬光。
這個曾經的戰友,如今已然漸漸成為自己的敵人。
前不久在福寧殿議事,司馬光就直言不諱地反對還沒有施行的新政。
王方那篇駁斥新政的文章,能在開封城傳得沸沸揚揚,大概也是司馬光的手筆。
王安石喉嚨滾動,胸中一股熱血在沸騰。
新政一定要施行。
一定要施行!
中年男人怒目圓睜,啪的一聲拍案而起。
“豎子!還不退下!”
王方神情復雜地看著父親。
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還不知道他的結局。
他以為他能改變一切。
王安石簡直怒不可遏。
他終于忍不住了。
任何人都可以不理解他,都可以做他的死對頭。
唯獨他的親人,他的兒子不可以!
他一步一頓,走到王方面前,奮力揚起一只手。
啪的一聲扇在王方臉上。
扇得王方耳后一陣空鳴。
殿中靜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好像沒有人一般。
王安石眼含熱淚。
這一巴掌,他必須要扇。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剛剛長出嫩芽來的新政。
才能保住他的兒子!
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帝王,剛剛登基就趕走了三朝元老韓琦。
這樣血氣方剛,手段老練的帝王,能容忍身邊有異己之人嗎?
王安石頂著腥紅的眼睛,顫抖著胡須,指著王方。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屢屢犯上,若不是官家仁慈,你早就死在宮里了!如今非但不改過自新,還在這里口出狂言,莠言亂政!大宋朝的江山,也是你能指點的?!你!你給我滾回家去!”
王方來不及反應,殿門再次吱呀吱呀推開。
十幾個宮娥太監,簇擁著一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年輕帝王,緩緩走了進來。
紫煙繚繞,香氣盈盈,殿內氣場,瞬間不一樣了。
“耳目聰明男子身,
洪鈞賦與不為貧。
因探月窟方知物,
未躡天根豈識人。
乾過異時觀月窟,
地逢雷處看天根。
天根月窟閑來往,
三十六宮都是春。”
殿中所有人,嘩啦一聲起身離席,叩拜行禮,山呼萬歲。
王方被王安石摁著,跪在地上。
他頭深深埋著,能聞到年輕帝王經過自己時,身上散發的香氣。
還有威嚴。
不多時,一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高聲道。
“眾卿平身。”
“謝萬歲!”
王方跟著所有人起來,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看龍椅上那個男人。
事已至此,盡管他姍姍來遲,但王方清楚,目前發生的一切,都是這位年輕帝王,一手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