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您有疑慮?”
趙頊嚴肅說道。
“這三句話,是不是有些太厲害了?”
“厲害嗎?”
“不厲害嗎?”
王方心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趙頊心里那點兒小算盤,他太明白了。
其實說白了,趙頊為何要變法?真是為蒼生謀福?能把封建王朝的皇帝往這方面想,真得回爐重造了,九年義務教育算是白讀了。
更可笑王方之前看的那些公眾號,動輒迷人的老祖宗,什么哪個皇帝的粉絲。每每看到這種言論,王方都覺得可笑至極。
這群狂熱的粉絲到ta們迷人的老祖宗那里,把ta們發配去修長城就老實了。
“所以官家還是相信祖宗法度比天大了?”
王方寸步不讓,這是底線問題,能接受就接受,如果接受不了,那就干脆什么也別做了。
歷史上要不是趙頊立場不堅定,干出那么多惡心的騷操作,也不會把變法給鼓搗成黨爭,貽害宋朝幾十年。
趙頊沒有說話。
王方緩緩說道。
“官家要行新政,就得打破舊有的規矩。不破不立,不向死而生,焉能開創萬世之太平?”
“你說的這些朕全都懂。”
趙頊長嘆一聲。
“朕只問你一句話,如果這樣做下去,朕用什么來治天下?”
王方立刻反問。
“官家以為,天子的威嚴,真是鬼神給的嗎?”
趙頊一怔,默然不語。
見趙頊不說話,王方又追問道。
“如果皇帝的威嚴是上天給的,為何歷來造反的百姓層出不窮?”
趙頊再次默然。
“漢武帝用董仲舒的話,是因為那時節諸侯王的勢力太大了,他需要一套說辭來提高他皇帝的地位。所以才有天人感應,所以才有祖宗家法。
而官家不一樣,官家現在是要打破常規,祖宗家法那套已經過時了,您需要一套新的理論來治理天下了。若您能做出漢武帝那樣的功績,皇帝的威嚴,還需要依賴上天嗎?”
王方越說越急切,他已經很妥協了,還把變法的主動權放在趙頊的手里。
其實他何嘗不明白,變法的最大阻力,不是昌王那些宗親勛貴,也不是司馬光那些地主文人。
而是這位變法的發起者,大宋朝的神宗皇帝,趙頊。
但王方沒辦法,現在的他,連有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他都不知道。而趙頊捏死他,卻像捏死一只小螞蟻般容易。
四十年,就給他四十年,他相信,他能夠改變所有。
看著趙頊狐疑的表情,王方真想啪啪倆大耳光子抽他臉上。
他只好再次做出讓步。
“官家,把微臣說的,小范圍試驗一下,如果能被人接受,咱們再著手大力推廣,行嗎?”
“你準備怎么做?”
王方抿了抿嘴,有些無奈地說道。
“懇請官家能夠資助微臣,在大相國寺設一講壇,與汴京文人坐而論道。屆時還請官家能夠到場。”
這還可以接受。
趙頊很爽快地答應了。
行吧,慢慢來,不著急。
王方對自己說道。
任務完成,王方起身,拱手告辭離開。
趙頊卻突然說了一句差點讓他暈倒的話。
“雖然如此,你自己的學業照舊不可荒廢,司馬學士照舊是你的老師。”
???
不是?
姓趙的,你想干嘛?!
王方真想一腳踹死趙頊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套理論跟司馬光完全是相反的嗎?
還讓自己拜他為師?
不鬧出人命來不罷休是不是!
“微臣跟他學不了。”
王方面無表情回懟道。
趙頊瞇起眼睛。
“為什么學不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朕看你是又想進宮來住一段日子了。”
“你!”
“嗯?想干什么?”
看著趙頊臉上已有慍色,王方頓感天塌地陷,日月無光。
二人四目相對,短暫的交鋒過后,最后是王方敗下陣來。
不怕死的時候,他凌駕在皇權之上。怕死的時候,他的脊梁骨,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知道了。”
王方不情不愿應了一聲。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趙頊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隨后讓人把王方的“新學”,抄錄一份,送到司馬光府上。
——
“一派胡言!”
司馬光府上,正在與幾個清客談論詩詞的司馬光,突然接到宮里送來的東西,是王方奏折的抄錄版。
本來司馬光還不理解好端端官家讓自己看什么,可看完之后,一向以君子修養標榜自身的他,竟氣得直接把折子摔在地上,哆嗦著灰白的胡須,連聲罵道。
“豎子!將亡我國家,亡我社稷耶?!”
清客們從來沒見過司馬光發這么大的脾氣,都嚇了一跳,撿起奏折看后,竟也都蒼白了臉色。
“這個王方……這是連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一派胡言!從來聽說這個王方跋扈,不想竟然猖狂至此!官家身邊留著這么一個人,那還了得?!”
“先生,您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司馬光神情苦澀。
“管?老夫能怎么管。”
他佝僂著背,在園中一步一踱,盡顯落魄。
“自從上次的事,我早就失寵于官家。如今官家又把那個王陶重新召回京城,不知道又要對誰開刀。王氏父子銳氣正盛,還是避他鋒芒罷!”
一個清客欲言又止。
司馬光讓他但說無妨。
那人這才說道。
“學生近日聽說,相州韓相公的族人們,為了迎接韓相公回京,又是整修府宅,又是開了一處園子供韓相公養老。這么看來,韓相公大概是真的要回京了。”
一人立刻接嘴道。
“韓相公素來鐵腕手段,如果他回來,必然能夠壓制猖狂的王氏父子。”
司馬光默不作聲,在藤椅上坐下,一句話也沒說。
他能說什么?
說當年趕走韓琦,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還是說他跟王安石斗了那么久,屢屢敗下陣來,最后不得不讓韓琦這個老將親自出馬?
名色利,人總要貪一個。司馬光不貪色不貪財,唯獨貪一個名聲。
他怎么能夠容忍韓琦回來,把他自己架在一個十分尷尬的位置上。
“官家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