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孟夏,趙州城的冶鐵坊內,炭火映紅了二十七個匠人的臉。蘇寒握著半片從波斯商隊繳獲的火銃殘件,銅制的擊發裝置已嚴重銹蝕,卻仍能看出簧片與燧石的巧妙結構。他轉頭對老匠師李翁道:“胡商稱此物為‘火矛’,咱們按《天工開物》的‘鍛銅法’,試試用熟銅打造簧片。”
李翁接過殘件,手指撫過凹凸的紋路:“大人,這簧片需能反復彈壓,怕是要用‘百煉法’鍛打七次。”蘇寒點頭,目光落在冶鐵坊角落的“神火灶”——這是他參照《武經總要》改良的耐火磚灶,可將爐溫提升至尋常熔爐的兩倍。“先煉三斤精銅,加入一成錫料,韌性會更好。”
正說話間,趙郡李氏的管家匆匆入內,手中捧著雕花漆盒:“蘇大人,我家老族長邀您明日赴宴,說是有‘河朔民生’相商。”蘇寒心中一緊——自他在河北推行“新均田令”,收編門閥隱田充實軍器監,趙郡李氏等世家的不滿已漸露端倪。
次日,李氏莊園的宴客廳里,檀香繚繞。老族長李崇晦舉起青銅酒爵:“聽聞大人在冶鐵坊造‘神火銃’,老朽雖不懂兵器,卻聞‘兵者,國之大事’,河北初定,民心未穩,是否該緩一緩?”話里話外,皆是對軍器監壯大的忌憚。
蘇寒放下酒盞,取出《軍器監造作簿》:“老族長請看,冶鐵坊七成工匠在打制農具,三成造兵器。”他指向竹簡上的“曲轅犁三千具,神火銃五十支”,“如今突厥壓境,若不早作準備,河北百姓又要遭兵燹之苦。”
李崇晦盯著“神火銃”三字,忽然笑道:“大人博聞強識,可知《周禮》有云‘匠人營國,分工有敘’?兵器制造,向來是官府禁臠,如今讓寒門匠人參與,怕是不合祖制吧?”這話暗藏機鋒,直指蘇寒打破門閥對工匠的壟斷。
蘇寒早知會有此問,從容道:“昔年曹操屯田,亦讓軍士兼習冶鐵;如今我朝要立河北,正需‘不拘一格用人才’。”他故意提起《后漢書》中的“杜詩水排”,“光武帝時,南陽太守杜詩造水排,鑄器‘用力少,見功多’,如今我等不過效仿先賢。”
宴席不歡而散。當晚,蘇寒在軍器監的油燈下查看新制的燧發槍雛形:槍管用百煉鋼鍛打而成,長二尺三寸,重五斤四兩,擊發裝置仿照波斯火銃,卻將簧片改為銅制,燧石取自太行山脈的火石礦。他親自試射,鉛彈在二十步外穿透榆木板,卻因槍管不夠光滑,彈道略有偏移。
“大人,長安傳來密信。”親衛遞上蠟丸,蘇寒借火光讀罷,心頭一沉——李淵在信中提及“山東士族屢言‘河朔軍器過盛’”,雖未明言,但猜忌之意已顯。他忽然想起在晉陽時,裴寂等老臣對新制的抵觸,深知技術革新從來不是單純的匠作之事。
五月,突厥始畢可汗的兩萬鐵騎突襲定州,前鋒距趙州僅百里。蘇寒當機立斷,命人將二十支試造的燧發槍送往定州城頭,同時調撥五門尚未完全成型的紅衣火炮——說是“火炮”,實則是加厚的熟鐵短管,可裝填碎鐵與硝磺混合物,以艾絨點火。
“大人,這鐵管試過三次,兩次炸膛。”匠人王九斤跪在炮前,額頭沁汗。蘇寒拍了拍他的肩膀:“戰場就是試金石,把炮身再裹三層濕牛皮,炸膛也能減傷。”他轉向校尉:“切記,只在敵騎近身時點火,打完就撤。”
定州城墻上,突厥騎兵的彎刀在陽光下閃光。當他們進入百步射程,唐軍弩手率先齊射,改良后的弩機射速比尋常快三成,壓制住敵騎沖鋒。待突厥人逼近五十步,蘇寒親自點燃首門紅衣火炮的艾絨繩——“轟”的一聲,鐵管劇烈震動,碎鐵砂夾雜著燃燒的硝磺噴向敵陣,前排騎兵連人帶馬被掀翻,焦臭味彌漫戰場。
“天神降火!”突厥士卒驚恐萬狀,始畢可汗的戰馬受驚直立,他看見城頭上那些黑黢黢的鐵管正在冒煙,濃煙中隱約可見“唐”字大旗。更讓他心驚的是,唐軍士卒手中竟有能連續擊發的短槍,鉛彈精準度遠超弓箭,二十步內例無虛發。
首戰擊退突厥后,蘇寒立即命人回收炸膛的火炮殘件,連夜分析改進。他讓匠人在炮尾增設“火門蓋”,用銅片遮擋火星,又在槍管內壁刻上螺旋紋路——這是從胡商口中聽聞的“膛線”概念,雖不完整,卻讓彈丸飛行更穩定。
與此同時,趙郡李氏的動作也越來越明顯。他們暗中聯絡長安的裴寂一黨,彈劾蘇寒“私造違禁兵器,聚斂河北匠人”,甚至造謠“神火銃是‘妖術’,必遭天譴”。李淵的第二封密信到來時,蘇寒正在調試新制的燧發槍瞄準裝置,信中語氣已顯冷淡:“卿在河北,務要‘動靜有常,舉止合法’。”
蘇寒明白,必須給世家一個臺階下。他親自拜訪李崇晦,送上新制的“神火銃零件圖”:“老族長,此槍零件可由貴府的銅坊代工,鍛銅技藝,還需仰仗河北世族。”李崇晦盯著圖紙上的簧片結構,眼中閃過驚訝——這意味著軍器監將部分核心部件交給世家,變相承認他們的地位。
“大人胸襟,老朽佩服。”李崇晦的態度終于軟化,“但望軍器監能留些位置給士族子弟,也好讓他們習‘君子六藝’之外的‘奇技淫巧’。”蘇寒心中暗喜,這正是他的目的:讓世家參與,既消弭猜忌,又能借助他們的資源。
七月,改良后的紅衣火炮正式成型:炮身用“失蠟法”鑄造,內壁光滑,炮尾設可更換的子銃,裝填速度提升一倍。蘇寒將首門火炮命名為“定北一號”,炮身上刻著“武德三年夏,趙郡李氏與軍器監共造”——這行字,既是技術的勛章,也是政治的妥協。
深秋,當突厥人再次南下時,趙州城外已列陣二十門紅衣火炮,炮口昂然指向北方。蘇寒站在軍旗下,看著陽光下閃爍的炮身,忽然想起在浙大讀博時,導師說過的話:“歷史的進步,從來都是妥協與突破的共生。”
他摸了摸腰間的燧發槍,金屬的涼意提醒著他:在這個沒有高科技的時代,每一項創新都需披荊斬棘,既要對抗外敵,也要化解內憂。當“定北一號”的炮聲第一次在河朔大地響起,驚飛的不僅是突厥的雄鷹,更是千年門閥對技術的壟斷,以及皇權對新生力量的猜疑。
武德三年的冬天即將來臨,蘇寒知道,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長安的朝堂上,裴寂等人的彈劾不會停止;河北的世族們,對軍器監的監視也不會放松。但他更清楚,當燧發槍的鉛彈、紅衣火炮的火光,與百姓手中的戶籍簡冊、田畝契約交相輝映時,一個新的時代,已然在妥協與突破中悄然開啟。
冶鐵坊的爐火通宵不熄,匠人們的錘音混著北風,在河朔平原上回蕩。蘇寒望著跳動的火光,忽然覺得,這火光映亮的,不只是眼前的兵器,更是無數寒門匠人的希望,以及一個即將破曉的、屬于知識與創新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