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十月,蒲昌海(今羅布泊)的蘆葦蕩在秋風中翻涌如雪。蘇寒站在唐軍臨時搭建的木棧上,望著遠處鹽霜覆蓋的湖岸,手中攥著從長安帶來的《漢書?西域傳》——其中“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乏水草”的記載,正與眼前景象吻合。
“蘇先生,高昌使者說蒲昌海西北的突厥牙帳又增了千頂氈房。”校尉王玄策踩著搖晃的木板走近,腰間佩刀掛著新制的皮質箭囊,“麴文泰昨日又送來文書,說西突厥欲以戰(zhàn)馬換我們的冶鐵工匠。”
蘇寒將竹簡卷成筒狀,指向湖西岸的沙丘:“《西域傳》言‘蒲昌海伏流地下,南出積石山’,此湖雖咸,卻能熬鹽。”他轉身望向正在搭建的熬鹽灶,土灶旁堆著從碎葉城帶來的檉柳炭,“讓弟兄們用檉柳灰濾鹵,三日后必出精鹽——西突厥想要工匠,便拿戰(zhàn)馬換鹽,十匹戰(zhàn)馬換一石鹽。”
王玄策愣住:“為何是十比一?”蘇寒笑道:“胡地戰(zhàn)馬易得,精鹽難求。且西突厥各部互不統(tǒng)屬,若讓他們?yōu)辂}爭利,自會削弱南下之心。”這計策暗合《通典》中“以物易物,制其貪暴”的邊疆策略,并非什么奇謀,不過是借地利之便而已。
三日后,第一鍋精鹽出鍋時,高昌使者正好抵達。蘇寒讓人將雪白的鹽粒裝在陶碗中,與高昌帶來的粗鹽并置:“貴國若愿聯(lián)唐抗突厥,此鹽可半價售予,且附贈熬鹽之法——”他展開手繪的濾鹵流程圖,“只需檉柳灰、紗布、陶甕,三步可得精鹽。”使者摸著細膩的鹽粒,眼中閃過驚喜——高昌雖近西域,卻從未見過如此純凈的食鹽。
蒲昌海的鹽場很快熱鬧起來。蘇寒讓匠人用胡楊木制作“十連灶”,每灶配十個陶甕,分別標上漢字序號,方便統(tǒng)計產量。熬鹽的漢人役夫與當?shù)亓_布人分工明確:漢人善制灶濾鹵,羅布人善尋鹽泉引鹵,每日能出鹽二十石。他又參照《唐律疏議》制定《鹽場令》:“盜鹽者笞三十,漏鹵損灶者罰修灶三日”,漢胡百姓皆服。
十一月,西突厥葉護可汗的使者來到鹽場。蘇寒特意在帳中懸掛《西域諸國圖》,用朱砂標出西突厥各部落的游牧范圍:“貴部控弦十萬,卻缺精鹽、鐵器,我大唐有碎葉城的冶鐵坊、蒲昌海的鹽場,若結為互市——”他推過算籌,“鐵器十斤換戰(zhàn)馬一匹,精鹽五石換戰(zhàn)馬十匹,公平交易,互不侵擾。”
使者盯著圖上用漢字標注的“西突厥牙帳”“唐碎葉鎮(zhèn)”,忽然道:“我可汗欲仿唐制設‘鹽鐵官’,能否派匠人指導?”蘇寒心中暗喜——這正是他“以商羈縻”的策略,遂道:“可派十名匠人前往,然需遵守唐律:凡互市牛馬,需登記齒齡、膘情,立契約為證。”說罷取出《互市契約樣本》,上面寫明“馬四齒,膘中,換鹽五石,立契人某某”。
蒲昌海的東南岸,唐軍開始修筑“蒲昌鎮(zhèn)”。蘇寒讓人用紅柳枝條編織籬笆,圍成方形營壘,中設“十字街”,北街為軍府,南街為互市。他親自設計的“漢胡雙軌制”在此落地:漢人居住區(qū)按唐制設保甲,每十戶立一木牌,刻著戶長姓名;胡人游牧區(qū)則“以部落為單位,酋長領之,歲納皮毛為賦”。
冬至前,一位羅布族老酋長帶著羊羔來見蘇寒:“漢人筑城,占了我們的牧地。”蘇寒展開《蒲昌鎮(zhèn)規(guī)劃圖》,用木炭標出放牧區(qū)與屯田區(qū):“鎮(zhèn)東十里外,水草豐美處劃為游牧地,立石為界,刻‘唐胡牧田,各守其界’。”他又取出《均田令》抄本,“漢人屯田,每丁授田八十畝,其中二十畝植苜蓿,可充胡人馬料——此草西域原有,不過漢人更善種植。”
老酋長摸著圖上的苜蓿種植區(qū),忽然想起去年在碎葉城見過的高產農田:“你們漢人總說‘分田’,難道不怕部落沖突?”蘇寒笑道:“《唐律》有云‘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無論漢胡,違令皆罰。”他指向正在豎立的界石,“界石兩面刻字,漢文朝南,胡文朝北,便是要讓日月星辰都看著,唐胡共守一法。”
臘月,蒲昌鎮(zhèn)的互市正式開市。漢商的鐵器鋪、胡商的皮毛店沿十字街排開,中間設“公秤處”,用青銅衡器統(tǒng)一稱重。蘇寒讓人在市口立碑,刻著《互市稅則》:“漢商貨值百錢抽三,胡商貨值百錢抽二,所得之稅,半充軍餉,半修溝渠。”粟特商隊的首領們算了算,發(fā)現(xiàn)比在西突厥治下的賦稅輕了一半,紛紛豎起大拇指。
除夕夜,蘇寒在軍府宴請漢胡首領。羅布族勇士跳起胡旋舞,漢人樂工奏響《秦王破陣樂》,兩種旋律竟在篝火中和諧相融。老酋長捧著新制的鐵酒壺,忽然道:“蘇大人,你教我們熬鹽、種地、立契約,究竟圖個什么?”
蘇寒望著營外閃爍的燈火——那是漢胡百姓的帳篷,有的飄著唐旗,有的掛著胡族圖騰,卻都在同一座城鎮(zhèn)中安居。他想起在長安譯經館校注的《禮記?王制》:“中國、夷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遂道:“圖個漢胡各安其所,如同蒲昌海的水與鹽,看似不同,卻能調和出世間美味。”
更漏聲中,蘇寒回到帳中,展開從高昌帶回的文書。上面記載著西突厥開始效仿唐制設立“鹽鐵官”,用漢字登記牧群數(shù)量——這正是他“制度滲透”的成效。案頭的算籌堆成小山,那是今日互市的賬目,沒有阿拉伯數(shù)字,只有工整的漢字算碼,卻清晰記錄著每一筆交易。
窗外飄起細雪,蘇寒摸了摸案頭的《漢書?西域傳》,忽然覺得自己正走在張騫、班超走過的路上,卻又走出了不同的軌跡。他沒有神奇的工具,只有對典籍的熟稔和對人心的洞察,讓漢胡百姓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共同的規(guī)則: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律法、商貿、農耕與游牧的互補,讓文明如蒲昌海的伏流般,在地下默默匯聚,終將沖破沙丘,形成浩瀚的海洋。
武德三年的春天,當?shù)谝恢贶俎T谄巡?zhèn)的田邊發(fā)芽時,蘇寒收到了來自長安的急報:竇建德親率十萬大軍北上,洛陽告急。他望著東方的天際,將算籌收入錦囊——那些記錄著鹽場產量、戰(zhàn)馬交易、屯田畝數(shù)的算籌,此刻化作了胸中的百萬雄兵。他知道,西域的經略只是開始,真正的硬仗,還在中原大地等著他用典籍與智慧去破解。
蒲昌海的湖水在晨光中泛著漣漪,蘇寒翻身上馬,腰間的《唐律疏議》竹簡與《西域傳》殘卷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如同文明交融的跫音,在西域的沙丘間回蕩,向著更廣闊的天地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