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柘折城的第七天，和親隊伍終于望見了俱戰(zhàn)提城的輪廓。
阿史那靈霜勒住馬韁，眺望遠處那座矗立在戈壁邊緣的城池。俱戰(zhàn)提城依山而建，城墻用赤褐色的夯土砌成，在夕陽下泛著血一般的光澤。城池后方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熱浪扭曲著遠處的景物，仿佛一片虛幻的海洋。
“公主，俱戰(zhàn)提城主派人來迎了。“赫連雪策馬上前稟報。
靈霜微微點頭，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隊伍后方。雷風騎在那匹青驄馬上，自從雪山神殿一役后，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陷入沉思。她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俱戰(zhàn)提城主是個身材瘦小的老者，自稱姓康，是粟特人后裔。他將靈霜一行人迎入城中最好的驛館，又命人準備了豐盛的晚宴。
“公主遠道而來，實在辛苦。“康城主聲音沙啞，“俱戰(zhàn)提城雖小，卻有一處奇人不可不見——城東的先知老人，據(jù)說能窺見人心。“
靈霜心頭一動，看向雷風。后者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先知老人？“靈霜問道。
康城主捋著稀疏的胡須：“此人年過百歲，精通各種奇術。傳說他能為人開啟'幻境試煉'，助人突破修為瓶頸。“
雷風突然開口：“可是那位曾侍奉波斯教的老先知？“
康城主驚訝地看向雷風：“公子竟知此人來歷？“
雷風沒有回答，只是看向靈霜，眼中含義不言而喻。
晚宴后，靈霜換了一身素雅的胡服，正準備休息時，雷風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門外。
“公主，“他壓低聲音，“先知老人可能知道更多關于你母親的事。“
靈霜撫摸著懷中的羊皮卷：“你認為他可信嗎？“
“師父生前提起過他，“雷風的目光變得深遠，“說他是西域少數(shù)幾個真正通曉風霜合璧奧秘的人。“
夜色如墨，四人借著月光悄悄來到城東一處簡陋的土屋前。屋內沒有點燈，只有一縷青煙從門縫中飄出，帶著奇異的香氣。
“進來吧，遠客。“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仿佛早已預料到他們的到來。
推門而入，靈霜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屋內沒有家具，只有滿墻的奇異符號和圖案，中央盤坐著一位瘦得皮包骨的老者。他的眼睛被一層白膜覆蓋，顯然已經失明，卻準確地“看“向靈霜。
“阿史那靈霜，“先知老人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你終于來了。“
靈霜心頭一跳：“前輩認識我？“
“不僅認識，“老人枯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我還抱過襁褓中的你。“
靈霜如遭雷擊，踉蹌后退了一步。雷風及時扶住她的肩膀，手掌溫暖而有力。
“我母親...來過這里？“她聲音發(fā)顫。
先知老人點點頭：“不止來過。她就是在這里接受的幻境試煉，才完全掌握了霜系法術。“他轉向雷風的方向，“年輕人，你師父還好嗎？“
雷風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師父...已經仙逝多年。“
“可惜了。“先知老人長嘆一聲，“當年他與圣女...唉，舊事不提。“他摸索著從身旁取出一個小木盒，“這是你母親留下的，說若有一天你來到俱戰(zhàn)提，就交給你。“
靈霜接過木盒，手指微微發(fā)抖。盒中是一枚精致的銀戒指，戒面刻著與銀鏡背面相同的彎月抱星圖案。
“戴上它，“先知老人說，“它能助你通過幻境試煉。“
靈霜依言戴上戒指，戒面突然閃過一絲藍光。先知老人雖然看不見，卻仿佛感知到了這一變化，滿意地點點頭。
“現(xiàn)在，誰先來接受試煉？“他問道。
雷風上前一步：“我先。“
先知老人搖頭：“不，幻境試煉必須由內而外。靈霜先來。“
靈霜深吸一口氣，點頭同意。先知老人示意她盤坐在自己對面，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香爐，點燃里面的香料。
“閉眼，凝神，感受戒指中的力量。“老人低聲念誦起古老的咒語。
靈霜依言閉眼，很快感到一股暖流從戒指流入體內。香料的氣味越來越濃，她的意識開始模糊...
再睜開眼時，靈霜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四周空無一物，只有無盡的風雪呼嘯而過。
“這是...幻境？“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原上回蕩。
沒有回應。靈霜試探著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積雪中。走了不知多久，遠處突然出現(xiàn)一個黑點。隨著距離拉近，黑點逐漸清晰——那是一個身穿黑袍的人影，背對著她站立。
靈霜的心跳加速，本能地擺出防御姿勢。黑袍人緩緩轉身，青銅面具在雪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又是你！“靈霜厲聲道，“這次休想得逞！“
黑袍人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摘下了面具。靈霜的呼吸瞬間停滯——面具下竟然是阿史那咥力的臉！
“咥力哥哥？“她難以置信地后退一步，“怎么會...“
“靈霜，“咥力的聲音溫柔如昔，“跟我回去吧。不要再去長安了。“
靈霜胸口發(fā)緊：“你...你派人追殺我...“
咥力搖搖頭，眼中滿是哀傷：“那不是我的本意。統(tǒng)葉護可汗逼我這么做...但只要你現(xiàn)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的身影突然模糊，變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正是靈霜記憶中最美好的樣子。少年咥力向她伸出手，眼中滿是期待。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他輕聲問，“等春天來了，一起去伊麗河邊騎馬...“
靈霜的眼眶濕潤了。那是她最珍貴的記憶，初戀最純真的模樣。她的手不自覺地抬起，幾乎要觸碰到咥力的指尖...
就在此時，胸前的玉佩突然變得滾燙。靈霜猛地清醒過來，后退數(shù)步：“不！咥力哥哥已經變了...他現(xiàn)在是陰山派的幫兇！“
少年咥力的表情瞬間扭曲，變回黑袍人的模樣：“愚蠢！你以為那個漢人真的在乎你嗎？他不過是利用你得到風霜合璧的力量！“
靈霜咬緊下唇，沒有回答。黑袍人冷笑一聲，揮手間幻境突變。靈霜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座高臺上，臺下是無數(shù)西突厥將士，高舉兵器呼喊著什么。而在高臺邊緣，雷風被鐵鏈捆綁，跪在地上，一柄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殺了他！“黑袍人蠱惑道，“殺了他，你就能回到咥力身邊，繼續(xù)做你的西突厥公主！“
靈霜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一道冰藍色劍氣在指尖凝聚。雷風抬起頭，眼中沒有恐懼，只有深深的哀傷。
“公主，“他輕聲道，“如果這是我的宿命，我接受。“
靈霜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劍氣幾次凝聚又消散，她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我...我不能...“她終于崩潰地跪倒在地，“我做不到...“
黑袍人憤怒地咆哮一聲，幻境再次變化。靈霜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雪山神殿，母親正站在女神像前施展某種秘術。突然，一群黑衣人闖入，為首的正是那個青銅面具的黑袍人。激烈的戰(zhàn)斗中，母親重傷倒地...
“不！“靈霜撕心裂肺地喊道，沖向母親。
然而她的身體穿過了幻象，撲了個空。再次抬頭時，面前站著的不再是母親，而是雷風——準確地說，是年輕了十幾歲的雷風，身旁站著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男子。
“師父，“年輕的雷風問道，“為什么我們要隱居在這荒山野嶺？“
中年男子輕嘆一聲：“為了守護一個重要的秘密，也為了...等待一個人。“
“誰？“
“我的女兒。“
靈霜如遭雷擊，踉蹌后退。那中年男子的眉眼...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幻象再次變化，這次她看到母親與中年男子在雪山之巔相擁而泣，母親腹中明顯懷著身孕...
“不...這不可能...“靈霜喃喃自語，世界天旋地轉。
“這就是真相。“先知老人的聲音突然在虛空中響起，“雷風的師父，就是你的生父。當年他為保護你們母女假死隱退，卻還是沒能阻止悲劇發(fā)生。“
靈霜跪在雪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所有的線索突然串聯(lián)起來——為什么雷風對她如此熟悉，為什么師父臨終前囑托他保護圣女后裔，為什么兩人的法術能產生如此完美的共鳴...
“現(xiàn)在，你必須做出選擇。“先知老人的聲音繼續(xù)道，“沉溺于過去的幻夢，還是直面真實的未來？“
靈霜抬起頭，擦干淚水。她看著周圍不斷變化的幻象，突然明白了試煉的真諦——這些都是她內心深處的恐懼與欲望，只有戰(zhàn)勝它們，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
“我選擇...真實。“她堅定地說，戒指突然爆發(fā)出耀眼的藍光。
幻象如玻璃般碎裂，靈霜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坐在先知老人的土屋內。老人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雷風和兩位侍女則緊張地注視著她。
“多久...過去了？“靈霜聲音嘶啞。
“三個時辰。“先知老人回答，“你做得很好。“
靈霜低頭看向戒指，戒面已經變成了冰藍色，與銀鏡交相輝映。她感到體內流動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和馴服。
“我看到了...真相。“她輕聲說，目光轉向雷風，“關于我父親...和你師父...“
雷風的表情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公主...“
“為什么不告訴我？“靈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量。
先知老人適時地站起身：“老朽該去準備下一個試煉了。“他示意赫連雪和拓跋燕隨他離開，將空間留給靈霜和雷風。
屋內陷入長久的沉默。雷風最終嘆了口氣，在靈霜對面坐下。
“師父臨終前才告訴我，“他低聲道，“他隱姓埋名多年，就是怕陰山派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會加害你們母女。當年你母親遇害后，他幾乎崩潰，卻還是強撐著等待與你相認的機會...“
“那他為什么...“靈霜的聲音哽咽了。
“他本想等你成年后就現(xiàn)身，“雷風的目光變得深遠，“但陰山派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為了保護你，他不得不再次假死...臨終前，他將保護你的使命交給了我。“
靈霜的淚水無聲滑落。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還有一個父親活在世上，更沒想到他至死都在守護著自己。
“所以...我們是...“她突然意識到什么，聲音發(fā)顫。
“師兄妹。“雷風迅速接話，耳根卻微微泛紅，“僅此而已。“
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微妙起來。靈霜不自覺地摩挲著戒指，雷風則盯著自己的刀鞘，仿佛上面有什么絕世秘密。
“該我了。“雷風突然站起身，打破了沉默，“先知老人說要為我準備試煉。“
靈霜點點頭，看著雷風走向屋外。她的心中翻涌著無數(shù)情緒，卻不知從何說起。
赫連雪和拓跋燕回到屋內，關切地看著她。
“公主，您沒事吧？“赫連雪輕聲問。
靈霜勉強一笑：“沒事...只是知道了太多真相，一時難以消化。“
先知老人很快回來，示意雷風的試煉已經準備好。靈霜本想旁觀，卻被老人婉拒。
“幻境試煉必須獨自面對，“老人解釋道，“外人干擾只會增加危險。“
無奈，靈霜只得與兩位侍女在屋外等候。夜風漸涼，她裹緊了斗篷，思緒卻飄向遠方。父親的模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還有雷風...這個一直守護在她身邊的男子，竟然是父親精心挑選的弟子和保護者。命運的安排，有時真是奇妙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時辰過去，屋內突然傳出一聲悶響，接著是雷風的怒吼。靈霜心頭一緊，不顧先知老人的告誡沖進屋內——
雷風跪在地上，全身被青色氣流纏繞，表情痛苦不堪。先知老人站在一旁，神情凝重。
“怎么回事？“靈霜急切地問。
“他的心魔比想象中強大，“老人沉聲道，“二十年前那場屠殺...他親眼目睹全家被殺，只有他一人被師父救出...“
靈霜的心揪了起來。她跪在雷風面前，輕輕捧起他的臉：“雷風，看著我！這只是幻境！“
雷風的雙眼布滿血絲，似乎沒認出她。靈霜一咬牙，摘下戒指戴在雷風手上：“風霜合璧，可破萬邪！“
戒指與銀鏡同時亮起，青藍兩色光芒交織在一起。雷風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
“靈...霜？“他聲音嘶啞。
“是我。“靈霜松了口氣，“你回來了。“
雷風的目光落在手上的戒指上，突然明白了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呼吸交錯，時間仿佛靜止。
就在這微妙的一刻，屋外突然傳來赫連雪的驚呼：“公主！有敵人！“
兩人如夢初醒，迅速起身沖出屋外。遠處的城墻上，數(shù)十支火把如鬼火般晃動，隱約能聽到喊殺聲。
“是骨咄祿的人！“拓跋燕從屋頂躍下回報，“還有陰山派的黑袍人！他們已經攻破城門！“
先知老人臉色大變：“快走！從密道出城！“
五人迅速收拾行裝，跟隨老人來到屋后一口枯井前。井壁上有一個隱蔽的洞口，通向城外。
“從這里一直走，能到戈壁邊緣。“老人遞給雷風一張羊皮地圖，“按圖行進，可避開追兵。“
雷風鄭重接過地圖：“多謝前輩。“
老人轉向靈霜：“戒指收好，它已經認你為主。記住，風霜合璧不僅是力量的融合，更是心靈的共鳴。“
靈霜深深鞠躬：“前輩大恩，靈霜銘記于心。“
告別先知老人，五人鉆入密道。在黑暗的甬道中穿行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來到出口——一片荒涼的戈壁灘。
遠處，俱戰(zhàn)提城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靈霜握緊銀鏡，感受著體內流動的新力量。這一次，她不再恐懼，也不再迷茫。
“走吧，“她堅定地說，“無論前方有什么在等著我們，我們都將一起面對。“
雷風看著她被火光映紅的側臉，眼中閃過一絲溫柔。兩人并肩走向戈壁深處，身后的影子在沙地上融為一體，宛如命運早已注定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