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軍掀開廚房的破棉門簾，冷風卷著灶灰撲在臉上。

灶臺上下放著三個掉了瓷的搪瓷缸，他挨個掀開，兩個是空的，最后一個底兒上沉著薄鹽，在煤油燈下泛著細碎的光。

角落的陶甕里倒還剩半袋玉米面，抓一把在手里，糙得像摻了砂紙——

這年月磨面哪舍得去皮去芽，連帶著玉米棒子芯都一起碾碎，嚼起來刺得嗓子生疼。

好在這樣弄出來的玉米面頂餓，倒也是屯里人眼中難得的美味。

王鐵軍想了想，還是摸著黑去了趟地窖，扒開稻草，搬出壇酸菜。

掀開陶蓋時，酸氣裹著白霧騰起，熏得他眼睛發澀，卻也讓他下意識吞了口唾沫。

劉壯虎送來的野豬肉還帶著點血水，清洗過后，王鐵山特意挑了帶肥膘的部位剁碎。

又將黃面摻白面搟皮兒，酸菜混著肉丁兒，調了個餃子餡兒。

調餡兒的時候王鐵軍也就只敢撒一撮鹽，畢竟那已經是家里最金貴的調料了。

搟面杖在案板上“咚咚”響，玉米面粗糙得很，面皮剛搟開就裂了縫，王鐵軍只能在邊緣又蘸了些白面補救。

他的手被面刺得發紅，卻干得格外起勁。

灶膛里的松枝燒得噼啪作響，火苗舔著鍋底，鐵鍋很快冒起白汽。

黃澄澄的餃子挨個跳進滾水里，像一群歪歪扭扭的小黃鴨，在漩渦里打著轉兒。

隨著餃子的翻滾，面粉香混著酸菜的酸氣往上沖，勾得王鐵軍直咽口水。

“出鍋嘍！”

王鐵軍揭開鍋蓋，熱氣瞬間升騰而起，遮掩了視線。

他用漏勺把餃子撈進碗里，就那么端著盛滿餃子的碗走了出去。

堂屋里，劉壯虎正跟劉素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看見餃子上桌，兩人都停下了話頭。

將餃子擺上桌，王鐵軍笑著說：

“瞎鼓搗了些餃子，娘，劉叔你們試試味道?！?

“我給爹留了些還沒煮，大家敞開了肚皮吃！”

簡單客套了幾句，劉壯虎不再客氣，夾起餃子就往嘴里送，燙得直呵氣：

“哎喲，這黃面餃子包出了白面的魂兒！”

野豬肉的膻味被酸菜殺得一干二凈，肥油滲進面里，咬開時還滋出滾燙的湯汁。

即便是以前打獵時常吃肉的劉壯虎也是對這酸菜野豬肉餃子贊不絕口，吃得那叫一個開心。

王鐵軍則是夾了個最大的餃子放進娘的碗里，這才小口小口的吃起了餃子。

一抬頭，他正好看到劉素珍捧著碗，小心翼翼咬開個小口，

酸菜的酸、肉的鮮、玉米面的糙，混著松枝燒出的煙火氣，在嘴里炸開。

她吃得極慢，卻把每個餃子都嚼得格外香。

劉壯虎說得沒錯，這一頓酸菜肉餃子可是他們家過年都不一定能吃到的好東西。

王鐵軍看著娘眼角的皺紋里都漾著笑意，自己碗里的餃子突然變得滾燙。

他狠狠咬下一大口，讓油湯順著嘴角流進脖子里。

這一刻，他發誓要讓這屋子永遠飄著肉香，要讓爹娘的皺紋里，只盛得下幸福。

由于還需要回去處理野豬，吃過餃子之后，劉壯虎也沒有逗留，迎著冷風便離開了王鐵軍家，氣氛頓時又變得尷尬了起來。

撓了撓頭，王鐵軍開了口，說：

“娘，我去幫爹煮餃子，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正準備起身，卻被劉素珍強行按了下來，說：

“鐵軍……能獵到那頭野豬，你應該也累了吧。”

“好好休息，我去幫你爹煮餃子?！?

“放心，娘已經想通了，會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說到底還是娘沒用，不能為你和你爹遮風擋雨，支撐起這個家，才讓你小小年紀就那么懂事?！?

聽了劉素珍的話，壓在王鐵軍胸口的大石也落下了，

精神剛一放松，疲憊的感覺便撲面而來——

他今天在山里跑了一整天，后面又幫著抬野豬，早已精疲力盡。

簡單用冷水洗了個臉，王鐵軍也顧不得思考事情，蓋上被子便睡了起來。

今天看似短暫，卻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尤其是王鐵軍那緊繃的精神，正迫切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睡眠來讓他恢復狀態。

……

廚房里，劉素珍卻是已經煮好了餃子，端著盤子便來到了主屋。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王二牛在渾渾噩噩之間，猛然嗅到了一股香味，喃喃道：

“素珍，今天不吃玉米糊糊了嗎？”

“啥東西，咋聞著那么香？”

劉素珍掀開里屋褪色的藍布門簾，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混著腐木氣息撲面而來。

土炕上，王二牛裹在打著補丁的棉被里，身形蜷縮得像張揉皺的老樹皮。

曾經寬闊的肩膀如今凹陷成兩個深坑，嶙峋的鎖骨突兀地頂著灰撲撲的衣領，層層疊疊的皺紋爬滿蠟黃的臉頰，仿佛被烈日曬裂的河床。

他的頭發黏膩地貼在頭皮上，灰白與枯黃交織，幾縷發絲垂落在凹陷的眼窩旁。

那雙曾經能扛起兩袋苞谷的大手，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關節腫大如核桃，指節上布滿膏藥的痕跡。

當他艱難地轉動脖頸，渾濁的眼珠像蒙著層灰翳的玻璃珠，泛著病態的青灰，眼角還凝結著干涸的分泌物。

最扎眼的是他脖子上掛著的木夾板，那是去年被林場的木頭壓斷脊椎后，赤腳醫生給湊合著固定的。

王二牛的傷想要恢復就必須補充營養，自己卻只能讓他天天喝玉米糊糊，這簡直和謀殺也差不多。

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劉素珍端著餃子走了過去，輕聲解釋道：

“二牛，今天咱家不喝玉米糊糊，咱們吃餃子?！?

看著劉素珍手上端著的餃子，王二牛眼神恍惚的說：

“原來已經過年了嗎？”

“素珍，難為你了，還能讓咱家吃上餃子?！?

“這餃子你留著自己和軍兒吃，給我吃不就是浪費嗎？”

“要是我這傷好不了，你也別想太多，實在帶孩子過不下去，就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王二牛第一次說起類似的話，前世的自殺早已有了端倪，他是不愿意拖累劉素珍和王鐵軍的。

要不是劉素珍以死相逼，王二牛甚至未必能夠活到幾個月之后。

看到王二牛臉上的倔強，劉素珍忽然覺得王鐵軍說得很對，

自己的家已經岌岌可危，情況已經惡劣到自家兒子不得不站出來撐起這個家的時候。

想到這里，劉素珍夾起一個餃子便喂了過去，說：

“二牛，別說傻話，沒了你我可過不好日子?！?

“今天也不是過年，而是鐵軍上山打獵的第一天?！?

“鐵軍現在有本事了，那槍使得跟長了眼睛似的，第一天上山就跟人打了頭野豬，這些餃子就是用野豬肉包的?！?

“你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到時候攢點錢帶你去醫院看看，說不定還能讓你重新站起來?！?

重新站起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王二牛的眼睛簡直在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