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擺著十幾張刷著黃漆的木方桌，桌腿都用鐵絲加固過。

墻角堆著幾麻袋冬儲白菜，麻袋上還沾著泥土。

天花板上吊著兩個大吊扇，扇葉上積了層油灰，這會兒倒是沒轉(zhuǎn)的機會。

墻上除了“為人民服務(wù)”的標(biāo)語，還貼著張泛黃的《食品衛(wèi)生五四制》，旁邊掛著個老式掛鐘，鐘擺正有氣無力地晃著。

靠窗的位置坐著幾個穿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正就著大蒜喝散裝啤酒。

他們面前的鋁飯盒里盛著冒尖的高粱米飯，菜只有一碟咸菜絲。

另一桌是戴眼鏡的干部模樣的人，桌上擺著盤青椒炒肉片，正小聲討論著“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

墻角的大灶臺上，一口鐵鍋正“刺啦刺啦”地炒著菜，穿深藍(lán)色圍裙的廚師掄著鐵勺，脖子上搭條已經(jīng)看不出本色的毛巾。

地面是水泥抹的，被無數(shù)雙膠鞋底磨得發(fā)亮，角落里還粘著幾片凍白菜幫子。

收銀臺旁邊擺著個玻璃柜臺，里面陳列著幾瓶“長白山”牌白酒，瓶身上落著薄灰。

柜臺上的算盤珠子被油漬浸得發(fā)亮，旁邊擺著個鐵皮錢盒，里面分門別類地放著糧票、肉票和零錢。

穿白大褂的服務(wù)員靠在柜臺后面打毛線，見他們進(jìn)來，頭也不抬地甩過來兩張油漬麻花的菜單。

菜單是用蠟紙刻印的，邊角都卷了邊，上面還沾著不知哪年的醬油點子。

“要個野豬肉燉粉條，再加盤酸菜白肉！“陳大勇豪氣地拍出兩塊錢，又添了句：“再來六個二合面饅頭。”

野豬肉剛端上來，陳大勇就迫不及待夾了塊肥的。

可肉剛進(jìn)嘴，他的臉就皺成了核桃皮：“呸！這哪是野豬肉？分明是老家賊（麻雀）肉！”

王鐵軍嘗了口，肉質(zhì)柴得塞牙，連點野味特有的腥臊都沒有。

服務(wù)員翻了個白眼：“愛吃不吃！現(xiàn)在哪來那么多野物？”

“都是養(yǎng)殖場喂飼料的，能給你們吃上就不錯了！”

這話倒提醒了王鐵軍——隨著包產(chǎn)到戶推行，以后野味會越來越稀罕。

他的目光穿透飯店蒙著水霧的玻璃，直直望向長白山的方向。

此刻陽光已將雪峰染成蜜色，層層疊疊的山巒在暮色中起伏，像極了等待開啟的百寶箱，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未被挖掘的財富。

“不行就是不行，說再多也是不行。”

陳大勇嘴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含混不清地嘟囔著，筷子卻沒半分停下的意思，一夾一送間，大片油汪汪的白菜燉粉條就往嘴里塞。

鋁飯盒在桌上磕得“砰砰”響，濺出的菜湯在他打著補丁的藍(lán)布襖上暈開深色痕跡，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埋頭猛吃。

這年月，哪家不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生產(chǎn)隊剛散伙不久，雖說包產(chǎn)到戶讓大伙兒干勁兒足了些，可家家戶戶糧倉里的余糧，掰著指頭都能數(shù)得清。

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舍得因為菜炒得咸了淡了，就把金貴的糧食糟蹋了？

王鐵軍也沒比陳大勇好到哪兒去，豬肉粉條就著高粱米飯，吃得“呼嚕呼嚕”響，時不時還舔舔嘴角，生怕漏下一星半點油水。

就在兩人悶頭吃飯的當(dāng)口，隔壁桌兩個穿軍大衣的男人也湊在一塊兒正嘀嘀咕咕著什么。

許是談到了什么關(guān)鍵內(nèi)容，其中一人突然扯高了嗓子，喊了句：

“啥？你說最近供銷社打算大量收購皮子？那價格要比現(xiàn)在的收購價翻上一番還不止？”

這聲喊，驚得滿屋子人都抬頭看了過來。

另一個人慌忙伸手捂住同伴的嘴，警惕地左右張望，壓低了嗓子說：

“小點聲！改革開放了，城里人的日子好了，皮貨緊俏得很。”

“尤其是那雪狐皮做的圍脖，聽說一條能換半年工分呢！”

這話像是往熱油鍋里潑了瓢冷水，頓時讓聽到的人心思浮動了起來，王鐵軍握著筷子的手更是微微一緊。

他瞇起眼睛，思緒一下子飄回了前世——可不就是這樣！

開春后，幾個外地來的皮草販子舉著鈔票來到了樺木溝鎮(zhèn)，把鄉(xiāng)親們攢了一冬的獸皮搶得精光。

那價格，比供銷社的收購價還要高上三分還不止。

陳大勇也聽見了，眼睛瞪得溜圓，嘴里的飯都忘了嚼，直勾勾盯著隔壁桌。

那眼神，像是山里的野狼瞅見了肥美的野兔。

王鐵軍瞥了眼發(fā)愣的同伴，夾菜的手頓了頓：

“大勇，你瞅啥呢？”

陳大勇?lián)狭藫蟻y蓬蓬的頭發(fā)，耳朵根子都紅了：

“沒、沒啥……我就尋思，這沒準(zhǔn)兒是個賺大錢的門道。”

“要是真有人收皮子，咱打的獵物可不能賤賣了，存著，等漲價！”

說到這兒，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聲音不自覺拔高，

“要是能先賒些本錢，多收點皮子囤著……嘖嘖，比在生產(chǎn)隊刨地強多了！”

王鐵軍沒急著接話，他慢悠悠抿了口缸子里的涼水，余光卻死死盯著隔壁桌。

那兩人看似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飯，可肩膀繃得筆直，時不時偷瞄四周的情況。

他們在聽到陳大勇的話之后，身軀下意識的顫抖著把心思露了個底兒掉。

王鐵軍心里冷笑一聲，故意提高了嗓門：

“這事兒雖說聽著誘人，可到底能不能成，還得回去合計合計。”

只是出了國營飯店之后，王鐵軍卻是再也沒提過這一茬，仿佛已經(jīng)將之前說過的話徹底忘記。

陳大勇跟在后面，眼神飄忽不定，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出了鎮(zhèn)子，踏上回松嶺屯的土路，西北風(fēng)“嗚嗚”地灌進(jìn)領(lǐng)口。

王鐵軍推著吱呀作響的手推車，故意放慢了腳步。

等走到四下沒人的山坳坳，他這才扭頭問道：

“大勇，看你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有啥話就直說吧。”

陳大勇“蹭”地停住腳，憋紅了臉說：

“鐵軍，還能是啥事兒？就是飯店里那皮子買賣！這么好的機會，咱可不能錯過！”

他越說越激動，手在空中胡亂比劃著，

“你想啊，長白山里的野物多著呢！咱要是趁著這會兒多打些皮子……”

“打住！”王鐵軍抬手打斷他，眉頭擰成個疙瘩，“大勇，你也不想想，這皮子說打就能打的？”

說到這里，陳大勇卻是大聲喊出了自己的主意：

“打不到我們就拿錢去買，囤著貨總能賺到不少錢。”

聽了陳大勇的話，王鐵軍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本錢呢？拿啥囤貨？拿我們的臉嗎？”

陳大勇?lián)现^，支支吾吾道：

“要不……找村里的老財主張福貴賒賬？”

“他手里有錢，又跟咱沾點親……”

“實在不行我們就給他點利息，總歸是能夠賺不少錢。”

王鐵軍嘆了口氣，彎腰撿起一團雪自己臉上用力搓了搓：“大勇，這事兒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