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世紀的歐洲社會民主黨及其轉型
- 劉玉安 周云紅
- 5510字
- 2025-04-28 19:21:42
第一節 近代資本主義引發的社會問題
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曾經創造了巨大的生產力,但它同時也引發了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
首先是對社會秩序的嚴重破壞。馬克思曾經有一個著名的論斷:“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2]這個論斷很容易使人們聯想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到世間的第一幕:圈地運動和“羊吃人”。
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首先在英國全面確立。在漫長的歷史中,偏僻的英倫三島并不被人們所關注。由于率先確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個位于地球一隅的蕞爾小國,很快發展成為世界的工廠,成為“日不落帝國”,成為世界的中心。
英倫三島屬于典型的海洋性氣候,雨量充沛,陽光充足,但島上沒有大塊平原,全境50%以上為海拔100米以上的山地或高原,不適合農業的發展,但倒是一個天然的大牧場,畜牧業在英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在15世紀以前,英國就是歐洲最大的羊毛輸出國。進入16世紀后,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西歐的逐漸興起和世界貿易的擴大,英國開始向西歐各國輸出附加值更高的呢絨。到16世紀中期,英國的呢絨出口額占了英國全部出口額的80%以上。毛紡業逐步發展成為英國的民族工業,而毛紡業最終不僅成為英國,甚至是整個近代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搖籃。
隨著毛紡業的發展,羊毛的需求量越來越大。而羊毛價格的上漲直接推動了養羊業的發展,以至于英國當時出現了這樣一種奇特現象:耕地的價格最便宜,牧場的價格是耕地的兩倍,草地的價格是耕地的三倍。這就導致了從15世紀末開始一直延續到19世紀臭名昭著的“圈地運動”。英國的貴族和豪紳們最先是把世世代代本屬于農民們公用的公地、荒地、沼澤等圈占起來,變成牧場,隨后又把圈占的范圍擴大到農民的耕地,甚至包括農民們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屋。當時曾經擔任過英國王室請愿裁判長、樞密顧問官、英國大法官的托馬斯·莫爾曾這樣抨擊圈地運動,他說:“你們的綿羊本來是那么馴服,吃一點點就滿足,現在據說變得很貪婪很兇蠻,甚至要把人吃掉,把你們的田地、家園、城市要蹂躪完了。凡是出產貴重羊毛的地區,那兒的貴族豪紳,乃至主教圣人之流,覺得祖傳地產上的慣例年租不能滿足他們了,也覺得他們對社會無益有害的閑適生活還不夠過癮。他們不讓任何人在莊園上耕種,把整片地化做牧場,房屋和城鎮都給毀掉了,只留下教堂當羊圈。他們把可以居住可以耕種的每個角落都弄成荒地,仿佛他們的鳥囿獸園還不夠大。”[3]在這個過程中,英國被圈占起來的土地占了英國土地總面積的大約50%。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大批農民流離失所,使整個英國社會處于一種無序狀態。雖然這對摧毀封建莊園經濟體制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后來英國經濟學家卡爾·波蘭尼在評述這一運動時仍然持堅定的批評態度。他指出:“圈地運動已被正確地稱之為一場富人對窮人的戰爭。地主和貴族攪亂了社會原有的秩序,破壞了古老的法律和傳統習俗,有時甚至不惜訴諸武力,當然,慣用的還是威脅和壓力。他們不折不扣地搶奪了窮人在公共利益中所占的份額,拆毀了窮人們世代居住的房屋,而依據牢不可破的傳統習俗,這些房屋應該是屬于窮人和他們的后代的。社會的組織機構被破壞了,鄉村的荒涼、居民住所的破敗不堪證明了這場戰爭的猖獗程度。它破壞了農村的自我防護體系,廢棄了城鎮建筑,大量削減了人口,將那些過度墾殖的土地變成沙地。它騷擾居民,將他們由淳樸的農民變成一群小偷和乞丐。”[4]
雖然在時間和程度上有所不同,但資本主義發展的早期階段,即從傳統自然經濟向近代工業經濟轉變的過程中,西歐各國大都發生過類似于英國這樣的“圈地運動”,它對西歐各國都造成了類似的嚴重后果。
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引發的第二個嚴重社會問題是制造了大量的過剩人口。
把耕地變成草地、把糧田變成牧場、把小塊土地連接成大片農場、由過去的完全靠人力和畜力耕作改為機器耕作,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解放大批大批的農村勞動力。然而,對于西歐廣大農民來說,這種解放絕不是福音。他們中的很少一部分能夠被新興的資本主義工廠、農場所吸收,成為現代工人和新型農業工人。還有一少部分具有一定財力和特殊機遇的人,選擇遷居美洲。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則一下子變成了無業游民,變成居無定所、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流浪漢。他們從已經沒有立錐之地的鄉村匯集到城市,希望找到生路。在19世紀新興的每一個西歐城市,如英國的曼徹斯特、伯明翰,法國的巴黎、里昂,德國的科倫、西里西亞,都充斥著大量的無業游民和流動人口。每座城市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露宿街頭。例如到1844年,在所謂“日不落帝國”的中心倫敦,每天露宿街頭的人就超過五萬。這些白天沿街乞討的人,晚上就睡在路旁、涵洞、橋梁下面,住一晚算一晚,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明天是什么樣子,只是牲畜一樣地活著。為了生存,他們甚至不惜鋌而走險:詐騙、行竊、拐騙、搶劫、害命。這就直接導致了英國自由主義思想家貝弗里奇所說的“五大惡魔”,即貧困、疾病、愚昧、骯臟、懶散。而這五大惡魔與近代資本主義制度幾乎如影隨形。它們的泛濫使得早期西歐各國社會都處于動蕩不安之中。
近代資本主義引發的第三個嚴重的社會問題是制造了階級對立。
進入18世紀以后,隨著機器的廣泛運用,現代工廠逐漸取代了手工業作坊成為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機器雖然成百倍、上千倍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然而,廣大工人群眾的社會經濟地位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每況愈下。因為,機器的普遍使用,使得工人日益成為機器的附屬品,他們世代相傳的技藝變得一錢不值。不僅如此,機器的采用使得大量的童工和女工的使用成為可能,這又進一步排擠了成年男性勞動力。于是,早期的工人就把自己受排擠、受剝削的原因歸因于機器。他們想到的對策就是搗毀機器。在最先普遍采用機器的英國,形成了著名的搗毀機器運動。為了鎮壓這一運動,英國曾專門頒布了一項法律——《搗毀機器法》。在1831年1月9日的《泰晤士報》就有這樣的報道:
23名囚犯因搗毀造紙機器在伯明翰被判處死刑;11日在多塞特有3名囚犯因敲詐勒索錢鈔和兩名囚犯因搶劫被判處死刑;在諾里季,55名囚犯因搗毀機器和騷動被判罪;在伊普斯威奇有3人因勒索錢鈔,在佩特沃斯有26人因搗毀機器和騷動,在格拉斯特有30多人,在牛津有29人被定罪;在溫徹斯特,有40多人被定罪,6人將處死刑……,在索爾茲伯里有44名罪犯被定罪……[5]
從上述這篇報道中可以看到,在英國,工人階級與資本家階級之間的對立已經達到了何等普遍、何等尖銳的程度!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歐洲其他國家。一位法國記者在法國《辯論報》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每一個工廠主,就像殖民地種植園主生活在他們的奴隸中那樣,生活在自己的工廠里。他一個人要面對成百個工人,而里昂的破壞活動,就像是圣多明各的那種暴動……威脅社會的野蠻人既不在高加索,也不在蒙古草原,而是在我們工業城市的郊區……中產階級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種局勢的性質;他應當知道他的處境。[6]
當時在法國里昂紡織工人中流傳的歌謠,把工人階級與資本家階級之間的尖銳對立描述得更為形象:
想要做官掌權,
總得披大氅,掛綬帶。
我們為你們大人物紡紗織布,
死后卻不包裹尸布就草草掩埋。
我們是織布工,
卻赤身裸體,無遮無蓋。
你們的統治行將結束,
我們掌權的日子就要到來。
我們為舊世界織好了裹尸布,
造反的吼聲已響徹天外。
我們是織工,
從此衣冠整齊,有穿有戴。[7]
長期的階級對立,勢必導致嚴重的社會分化,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引發的第四個社會問題。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創造了巨大的生產力。例如,著名的社會主義者,當時在蘇格蘭管理著一家紡紗廠的羅伯特·歐文曾經做過這樣的計算:由于機器的采用和效率的提高,1800年時他的2500名工人每天所創造的財富,在1750年時至少需要60萬人才能創造出來。這2500人與60萬人之間的消費差額,被作為利潤,完全裝進了資本家的腰包。因為,1800年時工人的收入和生活狀況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每況愈下。由于機器的采用,使得資本家可以大量使用女工和童工,而女工和童工的工資比成年男性工人的工資要低得多。而在當時的英國紡織業中,18歲以下的雇傭工人,占了雇傭工人總數的一半還要多。由于許多兒童是從七八歲就開始工作,而且每天工作時間長達16小時以上,因此,他們的成長發育受到了嚴重的摧殘。一位名叫特納·撒拉克的醫生對當時的利茲地區的紡織工人的健康狀況做過詳細的調查。他在寫給議會的報告中這樣寫道:在紡織廠工作的大都是未成年人,他們“幾乎全是滿面病容;瘦小、羸弱、赤腳、衣衫襤褸,許多人看上去還不到7歲。男人們一般都在16—24歲,還有未成年人,他們都像兒童一樣蒼白和消瘦”。他接著寫道:“我看到了,我覺得看到了,一個退化的人種——受壓而發育不全,被弄得衰弱的,被糟蹋的人類——男的和女的不會活到老,兒童永遠不會長成健康的成人”,在利物浦、曼徹斯特、利茲這些當時工業發達地區,勞工們死亡時的平均年齡還不到20歲。[8]
這時候,人們逐漸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世界上最大量、最貧困、最悲慘的人口不在最貧困、最荒涼、最落后、最不發達的國度,而在率先實現了產業革命、率先采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因此而變成世界上最發達、最富有、最文明的英國!曾經在1868年和1874—1880年兩度出任英國首相的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iamin Disraeli,1804—1881)曾經指出:英國的窮人和富人已經分化為格格不入的兩類人,“它們之間沒有往來,沒有同感;它們好像不同地帶的居住者即不同行星上的居民,不了解彼此的習慣、思想和感情;它們在不同的繁育情況下形成,吃不同的食物,按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不受同樣的法律支配。”[9]這種狀況顯然不可能持久。因為廣大工人群眾逐漸認識到:他們的悲慘生活既不是他們個人的原因所造成,也不能歸咎于他們老板的貪婪或機器的采用,而應當歸因于新興資本主義制度。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不能僅靠搗毀幾臺機器或者焚燒幾間廠房,而必須聯合起來,共同反抗整個資本主義制度。1800年9月,倫敦街頭就出現了這樣一份廣為流傳的傳單:
同胞們!
對被收買后的奴才和政府的傭工強加給你們的半饑餓狀態,你們還將默默地怯懦地忍受多久?你們還能容忍他們繼續進行擴大他們的壟斷范圍而你們的孩子卻正在哭著要面包嗎?不,不能讓他們再存在一天了!我們是國家的主人,從沉睡中醒來吧。星期一在谷物市場上見![10]
也就是說,進入19世紀之后,在英國、在整個西歐,最初的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分化已經演變成全面的社會分化,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沖突,已經演化成全面的社會沖突。工人群眾搗毀機器的單個行動已經演變成有組織地反抗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政治行動。在英國,除了像這份傳單所鼓動哄搶米市、面包的事件之外,連續發生了幾次謀殺國王的事件。隨后更是爆發了以工人群眾為主體的、聲勢浩大的憲章運動,直接沖擊到當時英國的政治體制。
在法國,1831年11月21日,里昂的工人群眾向政府提出的提高工資的要求被拒絕后,舉行了公開的武裝起義。工人提出的口號是:“工作不能生活,毋寧斗爭而死!”經過三天的激戰,起義的工人一度控制了整個里昂市。起義雖然最后被鎮壓,但社會矛盾畢竟顯現出來了,工人階級聯合起來的力量也顯現出來了。1831年的起義事后兩年多,為了保衛結社的權利,1834年4月,里昂的工人又發動了第二次武裝起義,并且明確提出了要建立人民共和國的主張。
1844年6月,德國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為了反抗資本家進一步壓低工資的舉動也揭竿而起,3000多名起義工人僅靠簡陋的武器與前來鎮壓的包括炮兵、騎兵在內的、全副武裝的政府軍對峙了3天,周圍其他地區的工人也紛紛以罷工和局部起義表示響應。起義最后雖然被鎮壓,但深刻的社會矛盾卻暴露無遺。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引發的第五個嚴重的社會問題是周期性經濟危機。
正如凱恩斯曾經正確地指出的:“一切生產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滿足消費者。”[11]但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資料全部為私人所占有,生產什么、怎樣生產,完全由資本所有者來決定。雖然亞當·斯密認為,由市場機制這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引,整個社會生產秩序會井井有條。但在現實中,競爭的壓力迫使所有的資本家都必須拼命地改進生產技術,提高生產效率、降低生產成本、擴大生產規模、拼命地賺錢、拼命地實現資本的增值,因此,賺錢和資本增值事實上就成為幾乎所有資本家組織社會生產的唯一目的。這就不可避免地出現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單個企業的嚴密組織紀律性和整個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這個基本矛盾不可避免地會導致生產規模的盲目擴大。由于大量資本已經投入到了生產過程之中,而大量產品找不到銷路,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一些企業資金鏈的斷裂,導致銀根奇缺、物價飛漲、企業破產、工人失業。這就是經濟危機。這種以生產過剩為特征的經濟危機自1825年首次在英國爆發后,在西歐每隔七八年就會出現一次,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種常態。
而所謂的生產過剩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過剩。因為就在經濟危機期間,一方面是大量的產品找不到銷路,另一方面則是大量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失業工人和他們的子女在挨餓受凍。為了擺脫危機,資本家通常的做法是把大量的過剩產品銷毀掉,把大量的棉花燒在地里,把大批的生豬趕進大海,把大批的高爐推倒。這些舉動顯然有悖于人類的基本理性。馬克思據此把這種周期性爆發的經濟危機稱之為“社會瘟疫”。特別是1836年和1847年的經濟危機,波及了整個西歐。經濟危機的爆發,使得上述各種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整個西歐社會處于一種動蕩不定、危機四伏的狀態。顯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事實上使人們陷入了一種“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野蠻狀態。著名法國思想家傅立葉甚至把這個新興的社會稱為“人吃人”的社會。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西歐社會確實出現了醫生希望病人多、賣棺材的希望多死人、糧食投機商希望發生旱災和饑荒等一系列反常現象。這使得當時西歐所有進步的思想家都不得不深思:怎樣才能破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魔咒?怎樣才能挽救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