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 尊王是霸:實踐本位的歷史政治評判

呂祖謙對春秋時期歷史政治的評價注重考察政治家的心術動機,特別強調從齊桓、晉文的霸業表現來揭發其內心的情偽,認為霸者在心術動機上存在著根本的虛偽。他舉孺子入井之例,認為王者有“怵惕惻隱之心”,霸者則以未入井而救之功淺,既入井而救之功深。[53]他從私智、公心之辨指出,“春秋霸者之尊王,皆非其本心,蓋必有所為而然”[54],此種“有所為而然”其實就是假公濟私,所以他們的行事“不過假此以濟霸業耳”[55]。例如,齊桓公坐視邢、衛之苦而后才伸出援手以成其美名。葵丘之會后,桓公志得意滿而霸業漸衰,是因為霸者尊王皆非本心,行事只是與賢君暗合。歸根結底,霸者之所以心術如此虛偽,是因為其溺于狹隘的形氣之私,沒有廓然大公的氣象,以至于造成立國規模狹隘,政治行為被邪辟之好惡、外在之虛名所控制。例如,楚靈王“盡是外面虛氣,湊合得成一個強”[56]。呂祖謙從心術動機上辨析王霸,體現了他對歷史政治行為的深刻洞察和窮究治道本源的治體眼光。另外,呂祖謙不僅從心術上辨析王霸,還注重從德力、好惡、目標、功效等多角度來立論。具體而言,他認為王道尚德,霸道尚力;王者憂名,霸者喜名;王者恐天下有亂,霸者恐天下不亂;王者之所憂乃霸者之所喜,王者之所謂不幸乃霸者之大幸。[57]就所期之目標而言,王者期于王,霸者期于霸,而自期于霸者,則是很難使之進于王道,而王道則是至誠無息永無止境。[58]從功效而言,王者不計功謀利,霸者卻計功謀利,王者不求近功速效,霸者卻求近功速效。[59]同理學家王霸之辨不同的是,呂祖謙雖然也注重從根本的道德動機出發,但同時又結合實際形勢、客觀效果進行綜合評判,超越了理學家絕對的道德判斷和二元對立思維模式。

呂祖謙堅持以尊王思想作為歷史政治的評價標準,但同時又指出尊王亦需要考慮“時節”,換言之,在空言尊王無補于事、王道不行于世的時勢下,霸業也有著其一定的價值。與宋代理學家絕對地尊王黜霸不同,他認為在復雜的歷史情境中和特殊的時間階段,霸業也有著一定的合理性和功效,能夠對當時相對平穩的政治秩序產生維系作用。所以,呂祖謙相對肯定霸業對歷史政治所帶來的意義。在“道之實存的狀態”發生變動的情況下,如果脫略事情空言義理則是一種泥古不化的表現。[60]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霸者在歷史進程中有維持天下之功。注重具體歷史情境中的實際治理效果,未能至于王道則不圖王道之虛名,一切以對歷史的實際貢獻為優劣評判標準。當然,霸者也需要內在的德性來支持其外在的功業。霸業要有規模也需要一定的德行。“德與力是王霸所由分處。然而霸亦嘗假德而行,亦未嘗專恃力而霸者……霸雖是力,亦必假德方能立,以此知維持天下者,其可斯須去德邪?”[61]所以,呂祖謙認為“霸者之功不可厚誣”[62],能夠相對肯定歷史政治中霸業的價值。他認為所謂三王之罪人的齊桓、晉文,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維系天道人心之功。因此,他倡導學者要在具體的歷史情勢中“反觀霸者維持之功”[63],并且提出“非惟王道不可要近功,而霸者亦然”[64]的觀點。他就春秋時期的政治實踐而論,認為中國與蠻夷、王道與霸業常為消長,春秋后期王道正處于極衰,“蓋天下統一,為之君者當撫循其民,君不拯救撫循,非所以為君;及至天下分裂,撫循其民者當在霸主,霸主不能撫循,其勢自然歸蠻夷”[65]。所以,空言尊王往往于事無補,而霸主則部分地實現了王者之功,“一時維持中夏,使諸侯有所畏懼,遵守王度,亦不為無助”[66]。如果沒有霸主維持天下使得諸侯不敢放肆,歷史就會進入“不知尊卑只問強弱,不知邪正只計利害”[67]的局面。呂祖謙根據“狄侵齊”之事,認為“春秋時若非伯主時復出來整一次,如何會得成中國”[68]。總而言之,春秋之初五霸尚扶持周室,春秋之末則是連霸主亦無,同戰國時期的歷史相比,五霸亦有維持天下之功。因此,脫離歷史時勢的尊王未必能達成實際效果,而應該相對肯定霸道作為一種次優政治形態,對于政治文明的進步有著一定功效。呂祖謙并不以王道為評判歷史的唯一價值尺度,也重視具體歷史情境中的實際治理效果。和理學家純粹以義利、公私、理欲辨析王霸不同,他并不完全反對實際功利的意義。

但是,霸業所代表的政治并不是理想的政治秩序,因此歷史中的霸業往往易衰并且對治道精神有所破壞。從三代以后的歷史變遷大勢而言,王道秩序在東周后期遭到了破壞以致逐漸衰變消亡,而禮崩樂壞后專制主義精神及其威權體制得到不斷膨脹。就這期間霸業的實際情形而言,春秋列國中的霸主本身也處于不斷消亡狀態。雖然春秋霸業以桓公為盛,但桓公之后霸業也逐漸衰落,以致到了獲麟之后五霸皆亡,而歷史演變至戰國之際。桓公霸業之所以衰落,五霸之所以在定、哀之間消亡,是因為霸業本來就容易消亡,這是歷史中至公天理所體現的公共法則。王道由堯舜之際而綿延至西周之盛,周代能夠享國達八百年之久,這些都可見王道的穩固與持久。反之,齊桓公南退楚師、北伐山戎、推尊王室而成就霸業,死后五子作亂而霸業轉瞬即衰。晉文公霸業則不如桓公之規模,因而衰亡得更快,馴致三家分晉,國家隨之而滅亡。呂祖謙認為,通常人們以霸業為功利則有過譽之嫌,而宋襄公其實不足以預五霸之列。至于吳、楚交替而興,雖一時間憑凌中國,但其霸業更是微不足道。所以,呂祖謙仍然推崇王道,將之作為理想政治秩序應該達到的境界,倡導政治家應該意識到霸業的局限而努力進于王道。他指出要看到桓公未能進于王道的遺憾:“然看得桓公之有大功,又須看得他有可憾者……蓋五霸未出,先王之遺風余澤猶有存者,天下之人猶有可見者。霸主一出,則天下之人見霸者之功,而無復見先王之澤矣。”[69]所以,呂祖謙仍然極力尊崇王道政治的價值,主張吸取三代先王治天下的政治經驗,批評后世霸道是對先王之道的背棄與否定。政治家應該“進伯而至于王,極天下之所期”,要如“禹之孜孜,湯之汲汲,文之純亦不已”那樣,努力提高當代政治的文明境界。[70]呂祖謙堅信,“王道之外無坦途,舉皆荊棘;仁義之外無功利,舉皆禍殃”[71],其視王、霸為異質性的政治模式則始終未曾改變。

總而言之,呂祖謙是以辯證的眼光將王霸視為政治文明的不同境界,并以歷史實踐為本位看待王霸之間的興衰消長。他在原則上推崇王道作為理想政治秩序所代表的文明境界,但也倡導面對具體歷史時勢而進行因時制宜的政治實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霸業對當時政治秩序的維系之功。呂祖謙考察從三代到春秋戰國的歷史政治實踐,指出王道和霸道在很多時候并不是截然對立而是消長共存的,二者都能夠發揮對政治秩序的維持作用,使得政治體在正常狀態與非正常狀態都能夠保存文明統緒。與理學家的王霸觀不同的是,呂祖謙認為,霸業只是理想政治形態的前期狀態和初級階段,是一種相對合理的政治形態而非絕對敗壞的混亂局面。正是作為一種“次優的政治”和“不徹底的仁政”,[72]人們才能夠在復雜的歷史情境中間最大化地實現政治的合理性。所以,他對王霸之辨的討論和對主要霸主的評價,是基于實踐本位進行歷史的考察而非哲學的升華。他在具體歷史政治實踐中發掘三代以降的經制傳統,通過春秋時期歷史變動而把握維系國家生存與秩序穩固的治體要素。可見,呂祖謙討論王霸情偽、王霸消長和霸業規模,以及對周秦之間歷史政治的評價,秉持了一種鮮明的實踐性和當代性品格。在沖破了經學教條的束縛之后,能夠在經史傳統中激發文明的生機,在因革損益中把握政教秩序的生生之道。不僅對宋代政治傳統進行批判和增益,也對華夏立國規模進行檢討和夯實,深刻洞察治體架構的源流和畸變。在儒家經世傳統中追問和回溯從三代到春秋戰國的治體變遷和演進,在重大政治變革和秩序重組的背后守護根本經制理念及其架構,保守固有的優良政治成憲同時應對新的歷史境遇,不斷地實現立國精神的更化及其秩序建制的完善,這是呂祖謙討論王霸問題背后的深刻關懷。基于此,才能夠既承接三代王道理想而堅守華夏文明的政治道義,也能夠吸納宋朝當代政教成憲中的良法美意,并“注重在現有制度格局下盡量按照三代政治精神進行調整或變革,重鑄治體精神可以確立不同的經制規模”[73]

主站蜘蛛池模板: 什邡市| 邵阳县| 武功县| 武冈市| 若尔盖县| 乌兰察布市| 汝南县| 砚山县| 蒙自县| 扎囊县| 西城区| 辽宁省| 镇赉县| 富锦市| 榆社县| 蒲城县| 个旧市| 福鼎市| 盘山县| 新竹市| 安康市| 海阳市| 进贤县| 阿荣旗| 姚安县| 会宁县| 邵阳市| 华亭县| 临朐县| 什邡市| 安福县| 读书| 凤凰县| 沙河市| 长顺县| 龙陵县| 澜沧| 陆良县| 济南市| 桐柏县| 潼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