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初計東文學活動與文壇生態
- 于金苗
- 15577字
- 2025-04-28 18:45:09
現狀與反思:清代詩文研究的學術進境(代總序)
杜桂萍
1999年,清代詩文研究還是“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1],和明代詩文一樣,亟待走出“冷落寂寞”的困境;至2011年,“明清詩文研究由冷趨熱的發展過程非常明顯”[2],清代詩文研究涉及之內容更為寬廣、理解之視域更為開放、涉及之方法也更為多元。如今,明清詩文研究已然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而清代詩文與明代詩文研究在方法、內容乃至旨趣諸方面均有所不同,獨有自己的境界、格局和熱鬧、繁榮之處,取得的成績也自不待言。無論是用科研項目、研究論著或從業人數等來評估,都足以驗證這個結論,而所謂的作家、作品、地域性、家族性乃至總集、別集的研究等,皆有深淺不一的留痕之著,一些可譽為翹楚之作的學術成果則為研究者們不斷提及。這其中,爬梳文獻的工作尤其轟轟烈烈,新著頻出,引人關注。吳承學教授說:“經過七十年的發展,近年來的明清詩文研究可謂跨越學科、眾體兼備,幾乎是全方位、無死角地覆蓋了明清詩文的各個方面。”[3]對于清代詩文的研究而言,大體也是如此。回首百廿年之學術演進,反觀二十年來之研究狀態,促使清代詩文學術進境進一步打開,應是當下反思的策略性指向,即不僅是如何理解研究現狀的問題,也關涉研究主體知識、素養和理念優化和建構的問題。袁世碩先生曾就人文學者的知識構成如是表述:“文科各專業的知識結構基本上是由三種性質的因素組成的:一是理論性的,二是專業知識性的,三是工具手段性的。缺乏任何一種因素都是不行的,但是,在整個的知識結構中,理論因素是帶有方向性、最有活力的因素。因此,我認為從事文學、歷史等社會科學研究的人應當重視學習哲學,提高理論素養,形成科學的思維方法。”[4]以此來反思清代詩文的研究,是一個頗為理想的展開起點與思考路徑。
一
清代文化中的實證學風,帶給一代詩文以獨特的性征,促成其史料生成之初就具有前代文學文獻難以比擬的完善性、豐富性和總結性,這給當下的清代詩文整理和研究帶來難得的機遇,促使其率先彰顯出重要的文學史、學術史價值。史料繁多,地上、地下文物時常被發現,公、私收藏之什不斷得到公布,讓研究者常常產生無所措手足之感,何況還有大量的民間、海外收藏有待于進一步確認與挖掘。這帶來了機遇和熱情,也不免遭遇困惑與焦慮。顧此而失彼,甚至于不經意間就可能陷入材料的裹挾中,甚而忽略了本來處于進行中的歷史梳理,抑或文本闡釋工作。史料的堆砌和復制現象曾經飽受詬病,目前依然構成一種“頑疾”,誤讀和錯判也時常可見,甚至有過度闡釋、強制解說等現象。清代詩文研究的展開過程中,不明所以的問題可以找到很多原因,來自文獻的“焦慮”是其中一個重點。這當然不是清代詩文研究的初衷,卻往往構成了學術過程的直接結果。張伯偉教授說:“我們的確在材料的挖掘、整理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成績,而且還應該繼續,但如果在學術理念上,把文獻的網羅、考據認作學術研究的最高追求,回避、放棄學術理念的更新和研究方法的探索,那么,我們的一些看似輝煌的研究業績,就很可能僅僅是‘沒有靈魂的卓越’。”[5]是的,清代詩文研究應該追求“靈魂的卓越”。
文獻類型的豐富多元,或云史料形態的多樣化,其實是清代詩文研究的獨家偏得,如今竟然成就了一種獨特性困境,也是我們始料不及。或者來自對于史料存在認知之不足,或者忽略了史料新特征的探求,或者風云變幻的宏觀時代遮蔽了有關史料知識譜系的思考。的確,我們要面對如同以往的一般性史料,如別集、總集、筆記等,又有不同于以往的圖像、碑刻乃至口述史料等;尤其是,這一切至清代已經呈現了更為復雜的文獻樣態,需細致甄別、厘定,而家譜、方志、日記等史料因為無比繁復甚而有時躋身于文獻結構中心的重要位置。如研究清代行旅詩專題,各類方志中的搜獲即可構成一類獨立的景觀,這與彼時文人喜歡出游、偏愛游覽名勝古跡的行跡特征與創作習慣顯然關系密切。在面對大量的地域性文人時,有時地方文獻如鄉鎮志、鄉鎮詩文集都可能發揮決定性作用;而對類型豐富的年譜史料的特別關注,往往形成對人物關系的更具體、細致的解讀,促成一些重要作家的別致理解。筆者對乾嘉時期蘇州詩人徐爔生平及創作的研究即深得此益。就徐爔與著名詩人袁枚的關系而言,一貫不喜歡聽戲讀曲的袁枚幾次為其戲曲作品《寫心雜劇》題詞,固然與徐爔之于當世名人的有意攀附有關,但袁枚基于生存、交際訴求進入戲曲文本閱讀的經驗,幾乎改變了他的戲曲觀念,一度產生了創作的沖動。[6]題跋、札記、日記等史料的大量保存,為文人心靈世界的探究提供了便利,張劍教授立足于近代豐富的日記史料遺存所進行的思考,揭示了日常生活場景中普通文人的生活與創作情況,并于這些不易面世的文字縫隙處發現了生命史、心態史的豐富信息,為理解個體與時代的真實關系提供了新的維度和視角。[7]顯然,在面對具體的研究對象與問題時,史料的一般性認知與民間遺存特征有時甚至需要一種軒輊乃至顛覆傳統認知的錯位式理解。只有學術理念的不斷優化,才可能冷靜面對、正確處理這些來自史料的各種復雜性,并借助科學的分析方法和理性、淡定的心態,在條分縷析中尋找脈絡、發現意義。知其然又能知其所以然,其中之困難重重,實在不亞于行進在“山陰道上”;不能說沒有“山重水復”之后的“柳暗花明”,但無功而返、無能為力乃至困頓不堪等,也是必須面對之現實。
清代詩文研究過程中的困惑、拘囿或者也是其魅惑所在,一種難以索解的吸引力法則似乎釋放著一種能量,引領并吸納我們:及時占有那些似乎觸手可及之存在的獲得感與快感,成為一個富有時代性的學術癥候。近二十年來,清代詩文研究的隊伍擴充很快,從事其他研究的學者轉入其中,為這一領域的突破性進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著名學者如蔣寅、羅時進教授等由“唐”入“清”,帶來了清代詩文研究崛起所稀缺的理念與經驗;如今青年學者參與耕耘的熱情更令人嘆為觀止:“明清詩文的研究者主要集中在三十歲至五十歲之間,很多博士碩士研究生加入到元明清詩文研究的行列中,新生代學人已經成為元明清詩文研究的生力軍,越來越多地涉足明清詩文的研究。”[8]而相關研究成果更是以幾何倍數在增長,涉及的話題已呈現出窮盡這一領域各個角落的態勢。這一切,首先得益于清代詩文及其相關領域深厚的史料寶藏。各類史料的及時參與和獨特觀照,為清代詩文研究提供了多元、開闊的視野,為真正打開文本空間、發現價值和意義提供了更多可能:“每一條史料的發掘背后幾乎都有一個故事,這也是一部歷史,充滿血和淚,聯結著人的活的生命。”[9]每當這個時刻,發現歷史及其隱于漫漶塵埃中的那些驚心動魄,尤其那可能揭示“你”作為一種本質性存在的真正意義時,文學的價值也隨之生成、呈現,成功的喜悅和收獲的滿足感一定無以復加。蔣寅教授說:“明清兩代豐富的文獻材料為真正進入文學史過程的研究提供了可能。”[10]21世紀以來清代詩文研究的多維展開已然證明了這一判斷。只有對“過程”有了足夠的理解,才可能發現“內在層面的重大變革或寓于平靜的文學時代,而喧囂的時代雖花樣百出,底層或全無波瀾”[11]的真正內涵,而以此來理解清代詩文構成的那個似近實遠的文學現實,實在是最恰切不過。譬如乾嘉時期的詩文,創作人群和作品數量何其巨大,文本形態又何其繁復,以“轟轟烈烈”形容這個詩文“盛世”并非不當;然深入其過程、揆諸其肌理,就會洞見這“轟轟烈烈”的底部、另一面,那些可被視為“波瀾”的因子實在難以捕捉,其潛隱著、蟄伏著,甚至可以“隱秘”稱之:“彼時一般文人的筆下,似乎不易體察到來自個體心靈深處的壓迫感、窒息感,審美的‘乏力’讓‘我’的聲音很難化為有力的‘呻吟’穿透文本,刺破云靄厚重的時代天空。即便袁枚、趙翼、蔣士銓、張問陶等講求性靈創作的詩人,現實賦予他們的創作動力和審美激情都只能或轉入道德激情,或轉入世俗閑情。”[12]如是,過程視角下的面面觀,可能讓我們深入到歷史的褶皺處,擷出樣態迥異的不同存在,借助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基本方法,廓清其表里關系,解釋文學現象的生成機理,進而揭示文學史發展的多樣性、復雜性。
作為特殊史料構成的文學文本也應得到特別關注。由于對清代詩文創作成績的低估,認為清代詩文作品不如前代(唐宋),進而忽略文本細讀的現象依舊十分普遍。文學作品在本時期具有更加豐沛的史料意義,已毋庸諱言,大量副文本的存在尤其可以強化這樣的認知。實際上,將詩文作品置放于史料編織的“共時性結構”中給予觀照,可以為知人論世的研究傳統提供很多生動的個案。如陸林教授借助金圣嘆的一首詩歌及其他史料的互文,細致考證出其生命結束之前的一次朋友聚會,不僅詩歌創作的時間、地點和參加聚會者的姓名等十分精確,還明晰推斷出聚會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尤其是細掘出“哭廟案”發生后即金圣嘆生命后期的心態、思想、交往方式等,還原了一次具有特殊意義的人生“歡會”,金圣嘆的人格風采亦栩栩如生。[13]很多時候,文學文本被視為與外部世界、與讀者接受關系密切的開放式而不是封閉性結構,這是值得贊同之處,但到底如何發現與理解其審美性內容,也是研究清代詩文必須直面的關鍵性問題。蔣寅教授《生活在別處——清詩的寫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從全新的視角理解清代文人的創作努力,極富啟發意義,值得特別關注。[14]從美學、哲學、文化學或心理學等理論維度進入文本,對清代詩文進行意義闡發,是對作為一種古代文化“不可再生的資源”的價值發現,也是一種基于當代文化的審美建構過程。事實上,清代文人從沒有放棄文學創作的審美追求,對審美性的有意忽略恰恰是當下清代詩文研究趨于歷史化的原因之一。而對文學審美性選擇性忽略的研究現狀,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基礎研究仍然處于缺位的狀態。只有具有方法論意義的理論介入,才可能將史料與文本建構為一個完整的意義世界,形成對其隱含的各種審美普遍性的揭示、論證和判斷。
的確,我們從未如今天一樣如此全面、深切地走進清代詩文的世界,考察其歷史境遇,借助政治、地域、家族、作家等維度的研究促其“重返歷史現場”,或使其稟有“重返歷史現場”的資質和能力;我們由此發現了清代詩文帶來的紛繁的、具體的和獨特的文學現象,索解之,闡釋之,并以同情之理解的眼光看待置身其中的大大小小的“人”,小心地行使著如何選擇、怎樣創作、為什么評價等權力。當然,我們也不應放棄探索深厚的文化傳統的塑造之力以及清人對有關文學藝術經驗的建構與解構;人文研究所應稟賦的主體價值判斷,不應因缺乏澄明的理論話語而逐漸“晦暗”。微妙地蟄伏于清代詩文及其相關史料中的那個靈魂性的存在,將因話語方式的豐富、凸顯而成就其當代學術研究的意義。豐富的學術話題,將日益彰顯清代詩文研究獨有的深度與厚度,以及超越其他時代文學的總結性、綜合性的優勢,而多視角、跨學科的逐漸深入與多元切入,將伴隨著繼續“走進”的過程而讓清代詩文呈現為一種更加豐盈的學術現實。
二
葛兆光教授說:“我們做歷史敘述時,過去存在的遺跡、文獻、傳說、故事等等,始終制約著我們不要胡說八道。”[15]其實,將“歷史敘述”引進文學研究的話語結構中,即借助史料闡釋已然發生的文學現象時,也需要有一種力量“制約著我們不要胡說八道”,那應該是思想的力量。我們應該追求有思想的學術。古人云“文章且須放蕩”[16],既是內容的,也是理念的,而從理念的維度出發,最重要者毫無疑問是方法論的變革。在史料梳理、考訂的基礎上回應文學現象的發生以及原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揭示其中各種學術觀點和思想的產生、演變及淵源關系,又能邏輯地提取問題、評價其生成的原因,借助準確的話語闡釋發明其在文學史構成中的地位和價值,這是清代詩文研究面臨的更重要的任務。我們并不急于提出有關人類命運的思考,但人文學科的思想引領確實需要這樣一個終極指向;而在當下,只有基于方法論變革的理論性思考,才能推動清代詩文研究學術境界的拓展和學術品格的提升。將理論、批評與史料“相互包容”并納入對文學現象的整體評價,是當代學術史視野下一項涵蓋面甚廣的系統性工程。
近年,當代文學學科一直在促進學科歷史化上進行討論,古代文學則因為過于歷史化而需認真面對新的問題。史料在學科體系中的基礎地位,已然成為一種傳統,然如何實現史料、批評、理論的三位一體,進而推動古代文學研究理論品格的提升,是人文學科研究應該擔負的歷史責任。清代詩文研究的水平提升和進境拓展尤其需要這一維度的關切。常見史料與稀見史料的辨別和運用、各類型史料的邊界與關系、因主客觀因素而形成的認知歧義等比比皆在的問題,皆需要理論性話語的廣泛介入。在某種意義上,研究主體理論素養的提升是史料建設工作的根基。清代詩文別集的整理之所以提出“深度整理”的原則,也是基于這樣一種理念所進行的學術選擇。僅僅視別集整理工作為通常的版本校勘、一般性的句讀處理,忽略對其所應具備之學理性內涵的發掘,會形成對別集整理工作的簡單化理解。可以說,這種不夠科學的態度是別集整理質量低下、粗制濫造之作頻出的重要原因。錢理群教授說:“文獻學是具有發動學術的意義的,不應該將其視為前學術階段的工作。”[17]即是對文獻研究深邃的理論內涵的強調。將史料及其處理方式視為文獻學的重要方法,是專業性、學術性的表達,也是具有鮮明理論意義的方法論原則。在史料所提供的縱橫坐標中為一個人、一件事或一種現象尋找歷史定位,在史實還原中完成對真相的探索是必要的,然將其置放于一個完整的意義鏈中,展示或發現其價值和影響,才能促成真正有思想的學術。隨意取舍史料,不僅容易被史料遮蔽了眼睛,難以捕捉到一些重要的細節和關鍵性的線索,也無法發現與闡釋那些具有重要價值的論題,無法將文學問題、事實、現象置于與之共生的背景、語境進行長時段考察,而揭示其人文意涵、文學史價值,更可能是一句大而無當的空話。注入了價值判斷的史料才能進入文學史過程,而具備了理論思考的研究方法才能為諸多價值判斷提供觀念、方式和視野。
當然,我們也應該避免將一些理論性話語變成某些理論所統攝的“材料”,將史料的文獻學研究真正轉變為有意味、有生命意識和人文擔當的理論研究,這是古代文史研究中尤其需要關切的方法論問題。清代詩文研究中,普遍存在似“唐”類“宋”類的批評性話語,以“唐”“宋”論說詩文創作之特色與成就已然體現為一種習見思維。如錢鍾書先生之所論,甚為學者矚目:“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歷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18]詩分唐宋,尊唐或佞宋,助力于唐宋詩文的發現及其經典化,也打造了清代詩文演進中最有標志性的批評話語。唐宋詩文成就之高,以之為標的本無可厚非,然清代詩文的存在感、價值呈現度究竟如何呢?揆諸相關研究成果,或不免有所失望。唐宋,作為考察清代詩文時一種頗具理想性的話語方式,其旨趣不僅在乎其自身的理論內涵、價值揭示,更應助力于清代詩文系統化理論形態的發現與完成,而這樣的自覺尚未形成,顯然是相關理論話語缺乏闡釋力量的反映。“酷似”“相似”等詞語彌漫于清代詩文評點和批評中,作為一種意義建構方式,其內蘊的文學思想和批評觀念有時竟如此模糊、含混,固然有傳統文論行文偏于感性的影響,也昭示出有關清代詩文創作的批評姿態,即其與唐宋之高峰地位永遠不可能相提并論。我們并不糾結孰高孰低的評價,清代詩文的獨特性和價值定位卻是不能不回答的學術問題。作為清代詩文批評的方法論,“唐”“宋”應該成為富含內質的話語方式,以之進行相關理論思考時,應關注清人相關概念使用的個性色彩,或修辭色彩,創作或理論審視的歷史語境,甚至私人化的意義指向,不能強人就我,或過度闡釋。整合碎片化的話語成就一個整體性的理論體系內容,對古代文論中的理論性話語給予現代性揚棄,是清代詩文研究理論性提升不可或缺的路徑。
進入21世紀的清代詩文研究,早已擺脫簡單套用一般社會歷史研究諸方法的時代,有意識地探索多學科方法的交叉并用,日益理性地針對史料和時代性話題選用最具科學性的研究方法,已成為觀念性共識,并因學科之間的貫通彰顯了方法的張力與活力。在具體話題的選取和展開中,來自西方的歷史主義、接受美學、結構主義、原型批評等方法,成為與中國傳統的知人論世等觀照原則融通互助的方法,西方話語的生成語境與中國經驗之間的獨特關系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與關注;以往經常出現的悖逆、違和之現象已得到明顯的改善,而對中國傳統文論話語的重視也給予文學研究以足夠的理論自信。借助于中西經驗和多學科方法論的審視,清代詩文豐富的學術內涵正得到有效發現和闡釋。但是,如何保持文學研究的獨立性和學術旨歸,尚需要進一步的深入探討。如交叉研究方法,已逐漸成為一個廣泛使用的方法,在面對復雜的文學現象時,集中、專門、精準地發揮其特點,調動其功能,往往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新文科倡導所帶來的方法論思考,于人文學科的融合與創新質素的強調亦提供了重要的思維方式和闡釋路徑。在守正創新的前提下,借助不拘一格的研究方法的使用,進一步發現清代文人的日常生活、心態特征和精神面貌,發現其創作的別樣形式以及凝結其中的豐富意義,所生成的發現之樂和成就感,正是清代詩文研究多樣性和價值的體現。沐浴在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讓我們有機會輾轉騰挪于各種不同性質的方法之間,并以方法的形式完成對研究對象的反思、調整、建構和應用,在這一過程中與古人對話,建構一種新的生命過程,這是清代詩文研究帶給當代學人的特殊福利。我們看到,近十年許多具有精彩論點或垂范性意義的論著先后問世,青年學者攜帶著學術個性迥異的成果紛紛登臺亮相,清代詩文研究所富有的開拓性進展昭示了一個值得期盼的學術未來。
文學畢竟是人學,是一種基于想象的關于人類存在的思考。發現并理解人作為主體性存在的價值,呈現其曼妙的內心世界景觀,借此理解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構成方式,其實是文學研究必須堅持的起點、理應守護的終點,清代詩文研究也必須最后回到文學研究所確立的這一基本規定性。我們不僅應關注“他”是誰,發現其文學活動生成與展開的心理動因,且應回答“他”為文學史貢獻了什么,進而理解政治、經濟乃至文化如何借助作家及其創作表達出來、折射出來。我們已經優化了以往僅僅關注重要作家的審視習慣,不僅對錢謙益、王士禛等文壇領袖類文人進行著重點研究,也開始關注那些“不太重要”的文人,恰恰是這一類人構成了清代詩文創作的主體,成就了那些繁復而生動的文學現象,讓今天的我們還有機會探尋到文學史朦朧晦暗的底部,進而發現一些彌足珍貴的現象。筆者多年前曾關注的蘇州人袁駿就是這樣一位下層文士,其積五十年之久征集表彰其母節烈的《霜哺篇》,梳理研究后才發現包含著作為“名士牙行”的謀生動力,借助這一征集過程所涉及的文人及彼此的交往、創作情況,能夠透視出類似普通文人其實對文學生態的影響非同凡響[19],而這是以往關注不夠的。作為袁駿鄉黨的金圣嘆本是一介文士,但關于其生平心態和精神世界的挖掘幾乎為零。陸林教授的專著《金圣嘆史實研究》改變了這一現狀。針對這位后世“名人”生平語焉不詳的狀況,他集中二十多年進行“史實研究”,最終還原了這位當時“一介寒儒”的生平、交游及文學活動。相關研究厘清了金圣嘆及相關史實,以往有關其評點理論等的眾說紛紜恐怕也需要“重說”;更重要的是還揭秘了一大批名不見經傳的普通文人的生活景觀:“金氏所交大多是遁世隱者、普通士人,對他的交游研究,勢必要鉤稽出明末清初一大批中下層文士的生平事跡,涉及當時江南地區身處邊緣階層的普通文人的活動和情感,涉及許多向來缺乏研究的、卻是構成文學史和文化史豐滿血肉和真實肌理的人和事的細節。”[20]這形成了金圣嘆研究的“復調”,構造了一個豐滿且具有精神史意義的文學世界。所以,越過一般性的史料認知,借助文本闡釋等方法,達成實證研究與理論解析的有機結合,進而形成對“人”的審視和意義世界的探討,才可能建構自足性的文學研究。意義的缺失會使本來可以充滿生機的清代詩文研究生命力銳減,其研究的停滯不前自然難以避免。
阮元說:“學術盛衰,當于百年前后論升降焉。”[21]清代文學的結束距離我們已百年有余,足可以論“升降”了,而作為距離我們最近的“古代”,存在著說不盡、道不完纏繞的諸多問題,亦屬正常。彼時的當代評價、20世紀以來的批評乃至如今我們的不同看法,也在糾纏、匯聚、凝結中參與著清代詩文研究的現實敘事;我們不斷“后撤”,力求對學術史做出有效的“歷史”回望,而“歷史”則在不斷近逼中吸納了日漸繁雜的內容,讓看似日趨狹窄的“過程性”擠壓著、濃縮著、建構著更為豐富的內容,這對當代學人而言,實在是一種艱難的考驗和富有魅力的吸引。史實的細密、堅實考索,離不開學術史評價的縱橫考量,不僅文學史需進入“過程”,文學史研究也應進入“過程”,只有當“過程”本身也構成為當代文學理論審視的對象,有關學術創獲才更具維度、更見深度。文學史運動中的復雜性是難以想象的,學術史評價更是難而又難,研究者個人的氣質、趣味和人格等皆不免滲入其中,對于清代詩文研究亦是如此。好在對一個時段的文學研究進行反思和盤點,也是時代的現實需求和精神走向的表達,作為個中之人,我們有足夠的清醒意識與擔當之責。吳承學教授在總結七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的成就與不足時,針對研究盛況下應當面對的各種問題,強調填補“空白”和獲得“知識”已不是目前的首要問題,如何“站在學術史的高度,以追求學術深度與思想底蘊為指歸”[22]才是亟需思考的重點。的確如此。瑣碎與無謂的研究隨處可見,浮泛和平庸隱然存在著引發學術下行的可能性,我們必須克服日漸侵入的諸多焦慮,在過程中補充、拓展、修正、改寫清代文學研究的現狀。“學術史的高度”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時代的高度,清代詩文研究真正成為一代之學,是生長于斯的當代學者們回應時代賦能的最好文化實踐。
三
轉眼,21世紀又有20年之久了。無論是否從朝代角度總結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成績,清代詩文研究作為一個重要內容和學術熱點已然繞不過去。研究成果之數量自不待言,涉及之領域亦非常寬廣,重要的文學現象多有人耕耘,而不見于經傳的作家、作品也借助于新史料的發現、新視野的拓展而得到關注,相關的獨特性稟賦甚至帶來一些不同凡響的新的生長點。包容性、專門化和細致化等特征多受肯定,而牽涉問題的深度和切入角度之獨特等也提供了啟人新思的不同維度。一句話,清代詩文的優長與不足、藝術創獲之多寡與特色及其文學史價值等都在廓清中、生長中、定位中。面對紛繁的內容和大大小小的問題,我們往往惴惴不安,而擷取若干問題以申淺論,當是清代詩文研究中需要不斷請益的有效方式之一。
譬如清代是一個善于總結的文學時代,這是當代學人頗為一致的觀點。然彼時的文人會意識到他們是在總結嗎?面對豐厚的文學遺產,清人的壓力和焦慮一定超出我們今天的想象。或者,所謂的“總結”不過跟歷代相沿的“復古”一樣,是一種創新訴求的另辟蹊徑。如是,力求在累積的經典和傳統的制約中創新,應該構成了有清一代文人的累積性壓力。職是之故,他們的創作不僅在努力突破前人提供的題材范圍、表現方式和主題傳達等,還有很多文人注重日常與非日常的關聯、創作活動與非創作活動的結合;不僅僅關注并從事整理、注釋和評介等工作,還努力注入其中一種“科學”的意識,并將之轉化為一種學術。在清代詩文乃至戲曲小說的研究中,我們已經發現了那些足以與現代學術接軌的思想、觀念乃至話語,其為時代文化使然,也是一代文學開始的底色。
清代文壇總體來看一片“寬和”之氣,并沒有呈現出如明人那般強烈的門戶之見乃至爭持;二元對立的思維并不是他們思考問題的特點,恰恰相反,融合式的思考是有清一代文人的主導性思維。比如“分唐界宋”的問題,有時是一個偽命題,相關論述多有不足或欠缺;就清代詩文的總體性來評價,唐宋兼宗最為普遍,“唐”“宋”本身又有諸多層面的分類。“融通”其實是多數清人的觀念,“轉益多師”才是他們最為真實的態度。在這方面,明代無疑提供了一種范式性存在,明人充滿戾氣的論辯尤其為有清一代文人自覺摒棄。入清之初,漢族文人已在傷悼故國的同時開啟了多元反思中的復古新論與文化踐行。盡管在規避明人的錯誤時,清人仍不免重復類似的錯誤,比如摹擬之風、應酬之氣等[23],不過“向內轉”的努力也是他們踐行的創作自覺。如關于詩文創作之“情”“志”的討論,如關于趣、真、自然等觀念的重新闡釋,等等。只是日漸窄化的思維模式并未給詩文創作帶來明顯的突破與創獲,反而讓我們看到了文學如何受制于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文化的諸多尷尬,以及文學的精神力量和審美動能日漸衰退的過程。而清人所有基于整體性回顧而進行的諸種探究,為彼時詩文創作、理論乃至觀念上呈現出的總結性特征提供了充分的證據。
譬如清代詩文創作“繁榮”的評價,一度構成了今人認知上的諸多困擾。清代詩文數量、作者群體等方面的優勢,造成了其冠于歷代之首的現實。人們常常以乾隆皇帝的詩歌作品與有唐一代詩歌相比較,討論其以一人之力促成的數量之惑。而有清一代詩文創作經典作家、作品產量所占數量比之稀少,又凸顯了其總體創作成績的不夠理想。清代詩文作品研究曾飽受冷落的現實,讓這種軒輊變得簡單明了,易于言說。量與質的評說,對于文學創作而言是一個僅靠單一、外在諸因素難以判斷的問題嗎?顯然不是。實際上,存世量巨大的清代詩歌作品,很多時候來自普通文人對庸常現實生活的超越,因之而帶來內容的日常化乃至藝術的平庸化,審美上的狹隘和瑣碎比比皆然,不過其中蘊積的細膩情感、變革力量和剝離過往的努力等,也體現了對以往文學經驗和傳統的掙脫;沒有這樣的過程,“傳統”怎么可能在行至晚清時突然走向“現代”?
近十年如火如荼的研究,讓我們對清代詩文有了更進一步的體認,與之并生的是難以釋解的定位困惑。我們往往愿意通過與前代詩文的比較進行價值評判。唐詩宋詞一直與清詩研究如影隨形,漢魏文、兩宋文乃至明文,往往是進行清代文章審視時不可或缺的話語方式。我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首那些制造出經典的時代,用以觀照當下,尋找坐標或范式。李白以詩歌表達生命的汪洋恣肆,詩歌構成了他的生命意識,杜甫、李商隱、李賀等皆然;但清人似并非如此。在生命的某一個空間,或一個具體的區間,確實發現了詩構成其生命形式的現象,卻往往是飄忽而短暫的。以“余事為詩人”在很多時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假話”或“套話”,這決定了清代詩文創作的工具性特征,而與生命漸行漸遠的創作現象似乎很多,并構成了我們今天進行審視的障礙。也因此,相比于那些已經被確認的詩文創作高峰時期,如何理解有清一代詩文創作的所謂“繁榮”,或將繼續困頓我們一段時間。
譬如來自不同社會層面的詩文創作主體,形成了群體評價上的“眾聲喧嘩”。幾乎所有可能涉及的領域,都有清代詩文作家的“留痕”,所傳達之信息的豐富、廣泛也超過了歷代:“上至廟堂賡和、酬贈送迎,下至柴米油鹽、婚喪嫁娶,包括顧曲觀劇、賞玩骨董等閑情雅趣,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都成為詩歌書寫的內容,甚至作詩活動本身也成為詩歌素材。”[24]這其中,洋溢著日常的俗雅之趣,也深深鐫刻出那些非日常的凝重與緊張,為我們了解和理解文人的生活世界與心靈景觀提供了更多可能;在清代詩文作品中,更容易諦見以往難以捕捉的多面性和復雜形態。很多時候,我們擷取的一些文學現象來自所謂的精英創造,他們在實際的社會文化結構中位置突出,有條件也很容易留下特別深刻的歷史印跡;但其在那個時代的影響究竟如何,是需要謹慎評價和斟酌話語方式的。袁枚的隨園、翁方綱的蘇齋,其中文學活動繽紛,頗為今人所矚目,但其在當時這些主要屬于少數文人的詩意活動,對那些長距離空間的蕓蕓眾生究竟怎樣影響的?影響到底如何評價呢?至于某些為人矚目的思想觀點,最初“常常是理想的、高調的、苛刻的,但是,真正在傳播與實施過程中間,它就要變得妥協一些、實際一些”[25];當我們跨越時空將之與某些具有接受性質素的思想或話語相提并論時,大概應該考量的就不僅是接受者的常規情況,也還需要加入一個“傳播與實施”關系的維度。因之,我們應特別關注“創造性思想”到“妥協性思想”的變化理路。
如是再回到清人是否以詩文為性命問題,又有另一種思考。李之儀“除卻吟詩總是塵”[26]之說歷來影響甚大,以之觀照清人的情感世界和抒情方式,卻少了很多詩情畫意,多了喧囂的世俗煙火氣。文字不單單是生命的形式,更是生命存在的附加物,其生成往往與生存的平庸、逼仄相關。功名利祿與詩的關系從來不是有你無我的存在,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實。為了生存而進行繁復的詩歌活動,是閱讀清代詩文時見到最多、感受最為深刻的印象。我們必須面對清代文學中更多的“非詩”存在,正視清詩中的缺少真情,或詩味之寡淡,并以理解之同情面對一切。詩文創作有時不是為了心靈之趣尚,也不是為了審美,反而是欲望的開始、目標和實現方式,由此而生成的復雜的詩歌活動、文學生態,其實是清代詩文帶來的一言難盡的復雜話題,其價值也在這里:這不僅僅是清代詩歌研究的本體問題,也能夠牽涉出關于“人”的諸多思考。
譬如文獻的生成方式及其形態特征等,帶來了關于文獻發生的重新審視與評價。以文字而追求不朽,曾經是文人追求形而上生命理想的主要方式,然在文獻形態多元的清代,這一以名山事業為目的的實現方式具有了更多的機緣。大量詩文作品有機會留存,眾多別集得以“完整”傳世,地域總集總在不斷被編輯中,這是清代成為詩文“盛世”的表征之一。“牙簽數卷煩收拾,莫負生前一片功”[27],很多文人通過匯集各個時段的詩文作品表達人生的獨特狀態,已然成為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如是,在面對豐富的集部文獻以及大量序跋、詩話、筆記等,實證研究往往輕而易舉,面對漢唐、先秦文獻的那種力不從心幾乎可以被忽略。不過,清代詩文史料的類型繁復以及動態變化之性征,也容易造成其傳播過程中知識的繁雜錯訛,甚至促成“新”的知識生成,進而影響到后人的價值判斷、學術評價等;而“新”“舊”史料的傳播過程、原因以及蟄伏其中的一些隱秘性因素,都可能生成新的問題,進而帶來文學性評價的似是而非、變化不定。如何裁定?怎樣評判?對于今天的我們實在是一個挑戰性的選擇,是一個難度系數極高的判斷過程。根據學術話題對史料進行新的集合性處理,借助其不斷生成的新意義鏈及時行使相關的學術判斷,決定了我們對文獻學意義的新理解,而避免主觀化、主義化乃致強制闡釋等,又涉及研究主體學養、修為乃至心態等的要求。如是,在有關文本、文獻與文化的方法論結構中,理論具有特殊的建構意義,有時可能超過了勤奮、慧心、知識等一般意義上的文獻功力要求。
譬如傳統文學對周邊文化群的影響和建構,已構成清代詩文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境外史料的不斷發現提供了一個重要維度,中國漢語文學不同程度地參與了其他國家與地區文學的發展;但也應重視另外一個維度,在沐浴“他鄉”文化風雨的過程后,史料的文獻形態中多多少少會帶有新的質素,即“回歸”故國的史料絕對不僅僅是簡單的“還原”問題。如何面對返回現場后的史料形態?如何評價其對本土文學建設的重新參與?這是需要格外重視的問題。如是,究竟有哪些異質文化元素曾經對清代詩文創作發生過影響,影響程度究竟如何,都會得到有效判斷。19世紀末以來,中國逐漸進入世界結構體系,“他者”不僅參與到近代以來的文學建構,還以一種獨特的眼光審視著清代乃至之前的社會、文化和文學;具備平等、類同的世界性視角,才能形成與海外文化的多向度對話,彰顯一種國際觀念、開闊視野,以及不斷變革的方法論理念。立足于歷史、現實人生和世界體系中回望清代文學,我們才可能超越傳統疆域界限,以全球化視野,進行更全面、準確、深刻的清代詩文省察和評價。就如郭英德教授所言:“一個民族的文化要立足于世界文化之林,就應該在眾聲喧嘩的世界文化中葆有自身獨特的聲音,在五彩繽紛的世界圖景中突顯自身迷人的姿態,在各具風姿的世界思想中彰顯自身特出的精神。”[28]
也還有更多的“譬如”。清代詩文各階段研究的不平衡,已經得到了有效改善,但各具特色的研究板塊之間的關系尚需辨析、總結;詩文創作的地域問題,涉及對不同區間地理、人文尤其是“人”的觀照,僅僅聚焦經濟文化發達的江南并非最佳方略,在北方文明及其傳統下的士心浮動、人情展演和文學呈現自有獨特生動之處;就清代而言,多民族漢語創作的情況呈現出更為復雜的狀態,蒙古族、滿族作家對于傳統詩文貢獻的藝術經驗,以斑駁風姿形成漢語雅文化的面貌和風情,值得進一步總結。當然還有清代詩文復古之說,作為尋求思想解放、文學創新的思想方式,有待清理的問題多不勝數,這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有關,與政治權力之于文學的干預有關,也與作家思維方式中注重變易、趨近看遠的習慣等有關。清人復古的多向度探索來自一種基于創新的文化焦慮,應給予理解之同情。而學者們關注的唐宋詩之爭,不僅是詩歌取向的問題,也不僅是詩歌本質、批評原則、審美特征諸多命題的反映,更不僅僅涉及文學思潮、文學流派等,還是交往原則、權力話語等的體現,標新立異、標旗樹幟等的反映,所牽系的一代文學研究中或深或淺的問題,亦有待深入。所以,面對清代詩文研究中的繁復現象,“不斷放下”與“重新拾起”,都是我們嚴謹態度、思考過程的生動彰顯,而在不遠的將來實現豐富、鮮明和具有延展性的學術愿景,才是清代詩文研究進境不斷打開、真正敞開之必然。
四
錢謙益說:“夫詩文之道,萌折于靈心,蜇啟于世運,而茁長于學問。”[29]衡量詩文創作的狀況應如此,評估當下清代詩文研究之大勢,也不能忽略世道人心之于學術主體的重要作用。一代又一代的學者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開啟了文化實踐的過程,讓百廿年的清代詩文研究成長為一門“學問”,如今已經很“富有”。基本文獻如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等工程浩大,其貢獻不言而喻;而就闡釋性著述的學術影響而言,著名學者劉世南先生、嚴迪昌先生等成績斐然,其開辟荊荒的研究至今具有不可替代性,正發生著范式性的影響。朱則杰先生依然在有計劃地推出《清詩考證》系列成果,進行甘為人梯的基礎性文獻研究工作,也實踐著他有關《全清詩》編纂的執念;蔣寅先生立足于清代詩學史的建構,力求從理論上廓清清代詩歌演進中的重要性問題,也還在有條不紊的探索中。新一代學者的崛起正在成為一種“現象”,清代詩文研究的學者群將無比龐大而貢獻卓越。作為年富力強的后起之秀,他們的活力不僅體現在著述之豐富、論點之紛紜諸方面,更重要的是讓清代詩文研究呈現出喧囂嘈雜的聲音聚合,活力、新意和人文精神都將通過這個群體的研究工作得以更好的表達。
作為歷史的一個部分,我們應時刻注意自身的局限性以及與歷史呈現的關系,研究主體與“世運”的互文從來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一個尊重學術的時代不需要刻意追求主調,清代詩文研究也應在復調中燦爛生存,“喧囂嘈雜”正可以為“主調”的澎湃而起進行準備、給予激發。而只有處于這樣的文化進境中,我們才能切實釋解清代詩文的獨特性所在,真正捕捉到清代文人的心靈密碼,促成一代文獻及其文學研究意義的豐沛、豐滿,并由此出發,形成有關清代詩文及其理論的重新詮釋,進而重構中國古代詩文理論及其美學傳統。郭英德教授說:“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語境中,學術研究仍然必須堅守‘仁以為己任’的自覺、自重和自持,始終以‘正而新’為鵠的,以‘守而出’為內驅,‘以文會友,以友輔仁’。”[30]反觀清代詩文的當代研究,這確實是一個至為重要的原則。謹以此言為結,并與海內外志同道合者共勉。
[1]吳承學、曹虹、蔣寅:《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明清詩文研究三人談》,《文學遺產》1999年第4期。
[2]周明初:《走出冷落的明清詩文研究——近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述評》,《文學遺產》2011年第6期。
[3]吳承學:《明清詩文研究七十年》,《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
[4]袁世碩:《治學經驗談——問題意識、唯物史觀和走向理論》,《中國研究生》2018年第2期。
[5]張伯偉:《現代學術史中的“教外別傳”——陳寅恪“以文證史”法新探》,《文學評論》2017年第3期。
[6]杜桂萍:《戲曲家徐爔生平及創作新考》,《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
[7]詳見張劍《華裘之蚤——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一書相關論析,中華書局2020年版。
[8]石雷:《明清詩文研究的觀念、方法和格局漫談》,《文學遺產》2011年第3期。
[9]錢理群:《重視史料的“獨立準備”》,《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3期。
[10]蔣寅:《進入“過程”的文學史研究》,《王漁洋與康熙詩壇》,“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11]蔣寅:《進入“過程”的文學史研究》,《王漁洋與康熙詩壇》,“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12]杜桂萍:《重寫與回溯:清代文學創作中的“明代”想象》,《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9月5日第4版。
[13]陸林:《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歡會——金圣嘆晚期事跡探微》,《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
[14]蔣寅:《生活在別處——清詩的寫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
[15]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視野、角度與方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94頁。
[16](梁)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清)嚴可均輯《全梁文》卷十一,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13頁。
[17]王風:《現代文本的文獻學問題——有關〈廢名集〉整理的文與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3期。
[18]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頁。
[19]杜桂萍:《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文學評論》2010年第5期。
[20]陸林:《論明清文學史實研究的學術理念——以金圣嘆史實研究為中心的反思與踐行》,《社會科學戰線》2015年第11期。
[21](清)阮元:《十駕齋養新錄序》,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楊勇軍整理,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22]吳承學:《明清詩文研究七十年》,《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
[23]參見廖可斌《關于明代文學與清代文學的關系——以詩學為中心的考察》一文相關論述,《文學評論》2016年第5期。
[24]蔣寅:《生活在別處——清詩的寫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
[25]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視野、角度與方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296頁。
[26](宋)李之儀:《和友人見寄三首》其三,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九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74頁。
[27](清)鄧漢儀撰,陸林、王卓華輯:《慎墨堂詩話》卷十“余峚”條,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09頁。
[28]郭英德:《探尋中國趣味:中國古代文學之歷史文化思考》,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4頁。
[29](清)錢謙益:《題杜蒼略自評詩文》,《牧齋有學集》卷四十九,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4頁。
[30]郭英德:《守正出新:四十年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隨想》,《文學遺產》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