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學評獎制度研究(1978—2020)
- 范國英
- 5298字
- 2025-04-28 18:45:48
第二節 1978年文學評獎制度建構的前提
目前,學界普遍認可的是,晚清到“五四”時期就開始了中國的現代性進程,在1905年科舉制度被廢除后,逐漸就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分化,出現了文學、史學、經濟學等多門學科。分科的知識譜系無疑為現代世界的社會分工和制度性實踐提供了知識上的支撐。從晚清到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都構成了1978年以后文學制度和文學評獎制度現代性探索的前提和背景。不同的民族、社會和國家在不同的歷史語境和文化背景下,在從古代進入現代的進程中會呈現出各自的特殊性,形成不同的文化、政治方案和制度模式。故而,我們就要在中國特有的歷史語境中來探討,中國作為一后發現代性國家,在全球現代性浪潮的沖擊下產生了何種現代性。并且,由于中國的現代性進程處身于特定的歷史語境中,這種獨特的歷史語境構成了中國現代性進程的前提,其參與或規約了中國現代性架構,因而,首先要思考的問題就是:從晚清到“文化大革命”,中國的現代性進程已經有了60多年的時間,為什么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在一定程度上卻出現了某種意義上的現代性進程的偏移[20]?這種偏移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哪里?只有厘清這些問題,才能弄清楚1978年以來文學制度以及文學制度的重要面向文學評獎的特質和走向。
一
自晚清以降,在西方的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大門后,文人士大夫開始思考中國該往何處去的問題,思考的方法和路徑就涉及如何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考量既是在傳統的巨大慣性下展開,同時又有來自西方文化上的和武力上的沖擊,這種沖擊也構成了思考和解決這個問題的特定的歷史語境。民族的和國家的危機,再加上中國傳統的“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化心理結構的影響,導致在以啟蒙為主的“五四”時期都可以看到救亡對啟蒙的影響和規約。而隨著斗爭形勢的惡化(北伐戰爭、抗日戰爭等等),救亡的主題逐漸淹沒和掩蓋了啟蒙的主題,民族、國家的危機使“五四”時期的一個重要主題——個體人的覺醒,以及由此衍生的對個體價值認同的思考——讓位于國家的和民族的問題。正如李澤厚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的分析,隨著“五四”時期從家庭出走的個體反抗和群體理想社會的現實建構的失敗,倫理的覺悟讓位于階級的覺悟,“再不是‘倫理的覺悟’而是階級斗爭的覺悟成了首要和‘最后的覺悟’了”[21]。這樣一來,所有的問題和出路就幾乎集中在階級斗爭的焦點上[22]。“承認或拒絕、積極參加或退避拒絕階級斗爭,就日益成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中國共產黨和非黨的一條基本區劃界限。”[23]毋庸置疑,這與中國現代歷史上緊迫的民族存亡和國家危機緊密相關。在這樣的環境下,沒有給我們留下從容的時空來思考問題和處理問題,因而也極容易選取激進的辦法來面對問題。這種激進的觀念在郭沫若《鳳凰涅槃》中就有明顯的體現,要徹底地、干干凈凈地摧毀一個舊的世界,然后在一片空白上建立一個嶄新的新世界,“新”這個詞也成了理解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重要的關鍵詞。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在對立和斗爭觀念的催化作用下,文學批評就極容易衍化為激烈的文學論爭,以致成為政治斗爭。如1923年爆發的“科玄論戰”、40年代的文藝民族形式論戰,等等。故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產生的文學流派,有很大一部分是以“革命”來命名的,比如“文學革命”“革命文學”“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等等。不論是“革命”還是“論爭”強調的是對立雙方的斗爭性,以及彼此不相容的矛盾性,這樣一來,在這一過程中,對立和論爭的雙方必然就缺少了學理上的平等對話。比如,鄧中夏在“科玄論戰”中支持科學派,反對玄學派,當時鄧中夏就指出:“總括起來,東方文化派是假新的,非科學的;科學方法派和唯物史觀派是真新的,科學的。現在中國思想界的形勢,后兩派是結成聯合戰線,一致向前一派進攻、痛擊。”[24]這里使用了“派”“進攻”“痛擊”這類詞語,這類詞語凸顯的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對立雙方,因此,對立雙方的矛盾只能通過徹底的、斗爭的形式來解決。也就是,因為對立的雙方沒有任何的交集或共同之處,所以,只能通過一個徹底否定的方式來完成觀念的更新。而“派”在充滿危機的、緊張的時代氛圍下,又極容易轉化為某一特定的階級或者是歸屬于某一特定階級,所以出現的一個貫穿中國現代文學史以至于后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史[25]的一個問題就是:往往將某種觀念和具有這一觀念的人完全等同起來,也就是將學理上的判斷完全等同于價值立場的判斷。在這一思路下,就容易將對學理的批判轉化為價值批判,最后轉化為對具體個人的批判。這一點隨著整個國家和民族危機的加重就愈演愈烈。與20年代初期的“科玄論戰”相比,30年代初期的關于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就更為激烈。這樣一來,在這一充滿危機的語境下,“革命”“論爭”極容易使文學批評背離本來的學術論爭,進而轉化為一個立場的和政治的斗爭。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30年的進程中,文學評獎是少之又少。當然,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全國性文學評獎少之又少的原因除了對斗爭的強調外,整個國家長期處在戰火中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毫無疑問,“斗爭”的模式對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更為深遠。因而1949年隨著新中國成立,華北文協商議成立全國文協,并籌備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4月全國文代會籌委會成立“專門的評選委員會”,負責推薦近五六年來優秀的文藝作品,這個評選委員會成立了五個小組,負責對詩歌、小說、通訊和說書詞、戲劇、音樂、美術等體裁的作品進行編選[26]。這可以視為對全國性文藝評獎的一種嘗試,但這一嘗試最終沒有完成。批評與評獎都是通過特定的方式來倡導某種文學觀念和文學價值觀念,那么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對某一文學觀念和價值觀念的倡導為什么更多的是采用批評的方式來完成呢?批評和評獎有怎樣的區別呢?雷蒙·威廉斯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中對“批評”(criticism)做了界定,威廉斯指出,批評(criticism)一詞具有的一個普遍含義就是“挑剔”或至少是“負面批評”,同時這個詞還可以指任何艱難以及關鍵時刻。評獎卻包含著贊賞、感謝,因而欣賞(鑒賞)(appreciation)被看作用來評論文學較為柔性的詞語。[27]中國現代史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使用頻率極高的詞語比如“新”“斗爭”“革命”“危機”等,就已經說明了這個過程是關鍵的、是“新”與“舊”的殊死搏斗,因而也就不難理解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倡導文學活動最為重要的方式是文學批評而不是文學評獎。
二
除“斗爭”之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文學批評顯得越來越激烈的另一個原因就與人的主體性原則的變化緊密相關。現代以來的制度性分化是與現代以來人的主體性原則的確立緊密相關的,正是人的理性精神的確立,人才有能力和意識對世界進行區分和劃分,進而可以按照各自領域的不同規律和原則來進行管理和支配,并通過對不同領域的管理和支配最終達到管理和支配這個世界。對西方世界來講,這一過程將西方從神的統治中釋放出來。而對從春秋戰國時期對神的信仰就較為薄弱的中國人來說,特別是對整個現代都處在民族和國家危亡的中國人來說,伴隨著西方堅船利炮而來的現代理性精神,又會如何選擇和吸收呢?在“五四”時期,突出人的主體性原則的一個面向是:人本身就具有內在的價值和意義,所以“五四”時期是反封建的,也被視為啟蒙的時期。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救亡的主題很快就涵蓋了啟蒙的主題。并且,如果仔細分析的話,在“五四”啟蒙時期,更多的依然還是通過啟蒙的主題來實現救亡的主題。“啟蒙的目的,文化的改造,傳統的扔棄,仍是為了國家、民族,乃是為了改變中國的政局和社會的面貌。它仍然既沒有脫離中國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固有傳統,也沒有脫離中國近代的反抗外侮,追求富強的救亡路線。”[28]在這樣的背景下,再加上中國傳統的實用理性主義的文化心理結構,西方現代以來人的主體性原則的另一面向——人對世界和人自身的掌控,在中國特定的語境下不斷地膨脹,甚至走到反面,也就衍化為一種特定的工具理性,比如人可以成為工具、齒輪和螺絲釘。
同時,由于現代以來的學科分化,當文學成為與物理、化學、經濟學等并列的學科時,在文學被去神圣化的同時,作家也成了文學藝術專門家和工作者,那么,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看,文學就可以和物理、化學等學科一起為國家民族的繁榮和富強服務。自晚清以降,當整個中華民族首要的任務就是要實現民族和國家的繁榮富強時,也就極容易形成文學的功利主義,而文學功利主義的形成在這一特定的語境下無疑又是具有某種合理性的。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講話》也是如何建構新中國文學的綱領性和指導性的理論)中就談到了關于文學、藝術的功利主義問題。毛澤東指出,世界上沒有什么超功利主義,唯物主義者并不一般地反對功利主義,“我們是無產階級的革命的功利主義,我們是以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最廣大群眾的目前利益和將來利益的統一為出發點的,所以我們是以最廣和最遠為目標的革命的功利主義者,而不是只看到局部和目前狹隘的功利主義者”[29]。文學的功利主義認識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進程中是具有合理性和必然性的,因而在那一時期也得到眾多的知識分子的認同和自覺的追求和踐行。
在這一語境下,在文學從其他學科中獨立出來,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同時,文學也就極容易被視為工具——服務于政治的工具。因而在整個現代文學史上,文學就與政治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文化革命是在觀念形態上反映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并為它們服務的。在中國,文化革命和政治革命同樣,有一個統一戰線”[30]。文學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就是階級斗爭的問題,這兩者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時,伴隨人的理性精神的確立,甚或是膨脹,人可以認識人自身、認識社會和世界,也能認識過去、現在和未來。那么這樣一來,理性帶來的對人、社會、世界等的認識能力,必然在人生、社會和世界的走向上就具有實踐意義。因而,也就不難理解貫穿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或隱或現地對知識分子進行改造的問題,以及與此相伴生的對文學創作進行改造和更新的問題(如文藝的大眾化問題等等)。不論是對知識分子的改造,還是文學創作觀念中的改造和更新問題,無疑是人的理性能力可以對人生、社會等的走向進行規劃的一個重要表征和結果,進而突出的都是一種斷裂性、緊迫性,以及無法兼容性。因此也就必然使文學批評成為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倡導文學觀念和價值觀念的手段。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在民族的文化心理等方面帶來巨大進步的同時,對中國現代歷史上救亡對啟蒙所掩蓋的問題并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清理和反思,這些問題就成了阻礙生產力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問題。因而自1949年至1978年,我國對文學走向的調控、管理和規范的體制性力量依然較為單一,文學批評活動往往衍化為大規模的文學批評運動,這一時期主要的文學批評運動有: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批判;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遭到最嚴厲批判的就是文藝“黑八論”(即“寫真實”論、“現實主義的深化”論、“現實主義的廣闊道路”論、“反題材決定”論、“中間人物”論、“反火藥味”論、“時代精神匯合”論、“離經叛道”論)等等,并且這些批判最終都衍化為大規模的政治批判和群眾運動。“這種時候,會自下而上地在全國范圍內,發動、組織大批文章,鋪天蓋地地對批判對象進行‘討伐’,造成巨大的聲勢。”[31]文學批評完全成為“棍子批評”。與此同時,作家、文藝批評家、教授等等也就淪為社會的反面——“臭老九”“牛鬼蛇神”“反動文人”。從資料來看,在1978年以前,與大規模的文學、藝術批評活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文學或各類藝術評獎寥若晨星,材料表明,在小說領域,1978年《人民文學》主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選以前,我國僅有三部小說獲得國外的獎項,它們是: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于1952年獲得“斯大林文學獎”;胡萬春的《骨肉》于1957年獲“國際文藝競賽獎”。從1949年到1978年,全國性的文學、藝術類獎項僅有:1954年由中國人民保衛兒童全國委員會舉辦的全國兒童文藝創作評獎,《大眾電影》編輯部在60年代初期主辦的“百花獎”,以及1957年文化部主辦的優秀影片獎。而文學評獎的普遍缺失本身就暗示了新中國成立后以“批評”和“斗爭”的方式對文學的管理和調控。因而“文化大革命”最終就造成了文學制度現代性探索歷程的偏移,其對知識和技術體制的破壞,必然消解專業化對政治權威和群眾的權力的限制。這種中斷和破壞造成的后果是驚人的,“他們利用所攝取的政治權利,推行最反動的文化政策,大搞封建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形成新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年代”[32]。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文學藝術表現的范圍大幅縮減,可以公開表演的僅限于幾部所謂的“革命樣板戲”;原有的各種文學藝術期刊被迫停刊,整個中國幾乎找不到一種文藝刊物;在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后建立起來的具有某種專業性的文學機構,如文聯、作協等都被迫停止了工作。最后,八億中國人民只剩下一個作家和八個“樣板戲”。
因而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如何繁榮和提高文學藝術,就成為擺在大家面前的、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這一背景下,出現了被視為是“一個創舉”[33]的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