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守主義視域的中國文論
- 王守雪
- 2282字
- 2025-04-27 16:24:21
略說中國文論與古今之爭的思想整體性
——《保守主義視域的中國文論》序
胡曉明
王守雪在完成了有關徐復觀文學思想的《人心與文學》,以及有關漢代文學思想的研究之后,再回過頭來,通觀近現代,撰成了又一本新著《保守主義視域的中國文論》。這是從文論思想的論域,第一部系統研究近代文化保守主義的論著。其最主要的特點是提出一套論述,不僅將“近代文化保守主義”作為文化思潮,而且更具體地將其作為一個文論的整體來觀照,研究這個系統對當下中國文論建設可能發揮的資源性價值。所涉及的諸家,如“中體西用派”、國粹派、東方文化派、學衡派、現代新儒家一系列學派,各有自己的特色,并不完全一致,相互之間還發生過一些思想學術的碰撞。長期以來,學術界大多以個案研究的方法來研究,但那樣不可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缺陷。這部新著立足于學術史,考證其關聯,整理出一個簡約的學術譜系,其主要內容,乃是一些相互有內在關聯的范疇和命題。如價值論方面,有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中體西用、國粹與國學、清切雅正、東方文化等;文學史論方面,有哀六朝、“三元說”與“三關說”、新人文主義、古典主義等;創作論方面,有“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字重光堅”與“雅人深致”、修辭立誠、文生自然、風骨等;文體論方面,有文、文言、文辭,文學、文章,文與筆等,模仿論,反進化論,文學與理性,文學批評與人生批評,儒家人文精神;功能論方面,有返本開新與心性之學、詩化人生與生命精神、新民說、國性論、心靈境界與道德理性、中和之美與善美合一等,此一系列范疇與命題,既有重疊又有交叉,也有不同的側重,相互強化相互勾連,不僅有其明確的譜系,而且有其獨到的成就。守雪這本書對此做了豐富的展現與邏輯的梳理,這方面的工作很重要,有助于對這個思潮的整體了解。
在這篇序文里,并不想只講好話,那樣于學術進步無益。除了表彰守雪教授的用心與成績之外,還有幾個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究竟近代文化保守主義文論的整體性質,是中西之爭還是古今之變?似乎有人說過,近代中國的所有中西之爭,都是古今之變。其實并不符合事實。因為近代歷史中,有非常強烈的來自西方帝國主義的殖民壓迫,非常強烈的民族不平等遭遇,因而也有由此而激發的民族自強自立的思潮與為民族自立而奮斗的種種努力,中西之沖突如此長久而分明,哪里只是古今之變呢?那么,文論作為時代與民族文學的理論提煉與觀念表達,如何反映并體現了時代的必然要求,這個特點,似乎是西方保守主義理論所缺席的,而在中國保守主義文論中應該有獨特的經驗。其次,即使是古今之變,如何論證這個古今之變?換言之,即“近代文化保守主義文論”為什么會發生,其發生主要是由中國近代社會的外來壓迫而來,還是近代轉型的古今變遷而來,這里面有沒有區別?以及,如果我們將韋伯的命題放進來,有沒有西方由傳統變為現代的所謂理性化及其危機,即有沒有現代性問題這樣的思考進路?
第二個問題,中國的保守主義可不可以放在一個世界性的保守主義文化背景這樣更廣闊的歷史脈絡中去考察,即法國大革命所開創的激進政治所帶來的20世紀人類精神大變動。我們且參照西方保守主義思潮的角度,觀察一下回應這個大變動的中國近代保守主義文論家有沒有相關性。
首先,激進政治把人類的政治活動看成一個權力無限大的活動,而保守主義則把政治看成一個有限的活動,強調社會上各種群體命運和情感的沖突以及調和,而不是把它全部消滅掉,我們對這樣一種敵我沖突式的意識形態的激烈的對抗,其實是非常熟悉的。那么,中國文化保守主義所提倡的古今中西之間一種非對抗、非破壞、不走極端,是不是也可以因此參照,而得到一種更廣義更具深意的說明?從世界范圍來說,這種敵我意識式的激進主義,直到今天不僅依然故我,甚而愈演愈烈,因而,如果此一項遺產的分析與發掘,能夠在更廣大的脈絡中來觀照,成為今天文化與政治的一項參考未嘗不可。
其次,激進政治的第二個特點是相信一種抽象的理性,一種啟蒙的理性,或者說是一種教條式的理性。它有一種理性的傲慢,有一種對誕生一個全新社會的烏托邦崇尚。這種觀念就會把傳統、習俗和文言文學遺產變成一種非理性的產物,然而傳統、習俗尤其是文言,是在民族漫長的生命過程中一點點自生自成的,而激進政治其實是一種反自然的,用求快、強制性去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手段。那么,中國保守主義文論中的文言論、文章論,以及東方文化、文化調和論、古典主義、模仿論、反進化論、文學與理性等思想觀念,是否也回應了上述的啟蒙教條理性觀?
再次,激進政治有一種唯意志論的樂觀主義,好像可以用人類的強大意志塑造人類的命運。而且特別崇尚一些解放民族命運的大人物。這種崇拜就是走向極端的浪漫主義,跟保守主義也是格格不入的。那么,中國文化保守主義強調的文論思想,如新人文主義、心靈的文化、返本開新的文化,文學與道德的關聯,是否內在地回應了這樣一種激進政治的特點?
最后,激進政治有一種民粹主義傾向,有時候是故意將民眾的利害作為政治權力的手段,有時候是天真地認為只要民主就可以解決一切社會進步的問題。那么,近代中國保守主義文論,在文學的功能論與價值論上,是否并不那么天真,并不那么樂觀主義,甚至,往往是充滿一種文化生命的憂慮與悲觀,這背后,難道不可以解讀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所謂的“整體性”的建構,并非簡單的知識拼接,更是一種思想的整體性。從中國近代史的問題中,看出文論的關聯性;從當代的教訓中,反觀近代的根源性;從西方保守主義文化的參照中,看出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的現代性意義。雖然是古今之變,更見中西之鏡相交輝,這是我的一點想法,也感謝守雪這本書給我的思想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