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守主義視域的中國文論
- 王守雪
- 4215字
- 2025-04-27 16:24:23
第三節 東方文化派的世界眼光
“東方文化”觀念的興起與西方文化的反思有關?!皷|方文化”本是站在西方對東方的瞭望印象,試圖從東方文化中找到調整治療西方文化缺陷的資源,但這種思想傳到“東方”,轉換成東方立場的時候,應和了在東方興起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成為文化保守主義的一種。東方文化派雖然是在進入民國以后甚至在新文化運動展開之后才凸顯出來,但它的思想淵源卻可以追溯到辛亥革命之前,與張之洞中體西用派及國粹派皆有一定的關聯,東方文化派的代表人物之間并沒有嚴密的組織,他們從不同的方向會聚在一起。
一 杜亞泉與東西文化論爭
“東方文化派”的命名,應該與《東方雜志》有關,但似乎又不是以這個雜志為中心聚集起來的群體,而是一種人事機緣的巧合?!稏|方雜志》創刊于1904年,創刊之初,雖然在它的辦刊宗旨中也強調“啟導國民聯絡東亞”,但它確實是一本內容廣泛,沒有顯著政治傾向或文化派別的商業性雜志,主要登載國外的——日本與西方國家的一些要聞、人物、事件或著作,也涉及國內的一些情況,特別是科學方面的內容,尤為顯要。應該說這是在“中體西用”思想指導下的刊物,特別是在對西方文化的介紹與運用上,《東方雜志》表現出相當的努力。然而,進入民國以后,隨著杜亞泉接任主編,隨著世界范圍內戰爭的危機與文化問題的激烈爭論,《東方雜志》的“東方”立場與中國文化傾向明顯增強,終于引起了“新青年派”的重要代表陳獨秀的強烈不滿,一場東西文化論爭終于爆發。
這場論戰爆發于1918年,陳獨秀在《新青年》第五卷第3號發表《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對《東方雜志》近期發表的三篇文章進行“質問”。杜亞泉作為《東方雜志》的主編,著文回應。后來陳獨秀又發表接著“質問”的論辯文章,雙方往還論爭激烈(關于雙方論爭的具體內容詳見第六章《東方文化派文論》)。杜亞泉、錢智修等《東方雜志》作者確實是東方文化派的重要人物,但他們的思想淵源,則可以追溯到晚清的新政運動及中體西用派。
在陳獨秀因強烈不滿“質問”《東方雜志》發表的三篇文章中,有一篇是平佚編譯的《中西文明之評判》(《東方雜志》1918年第15卷第6號)。這篇文章涉及一個特別的人物辜鴻銘。辜鴻銘本是張之洞幕府人員,長期堅持中國固有文明的價值,同時對西方近代政治文化持反對的態度。義和團運動之際以英文著《尊王篇》等文章,勸世人擁護清廷,同時希望得到西方列強對于中國文明的尊重和理解。文章在國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但是,在國內激進人士的心目中,辜鴻銘是擁護帝制極端保守的反動派。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辜鴻銘著成論文集《吶喊——辜鴻銘碩士對大戰及其他問題的觀察和思考》,較早地以世界大戰為觀測點,比較中西文明的特點,將戰爭的主要原因歸結為文化的原因。其中有“基督教會與戰爭”“現代教育與戰爭”“現代報紙與戰爭”等專題,認為“戰爭的真正原因是歐洲人人可怕的精神狀態。那么誰應對歐洲民眾的精神狀態負責呢?至少在官方看來,基督教會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霸诂F代學校中,愛國主義的新宗教取代了基督教及其他舊宗教的體系,……人們賦予了‘戰爭’和‘愛國主義’這兩種概念過多的錯誤理解,也因此挑起了歐洲可怕的現在要進行到底的戰爭,通過學校的現代教育錯誤地過分強調所謂‘戰爭精神’,并將此作為‘愛國主義’的內涵?!薄皩γ裰髯鳛闊o王權狀態的錯誤理解,一方面不但打消了現代大多數人對王權政治的信念,而且也打消了對王權本身及人的價值的信念?!薄霸谛侣劷缰谐似?、狹隘和卑鄙的因素以外,還有一個在歌德和卡萊爾時代還沒有的因素,那就是交易。”[25]在他看來,恰恰是近代西方文化的這些重要方面有問題,基督教會沒有引導人們的精神趨向平和高尚;現代教育對愛國主義理解狹隘導致民族的自私;無政府主義破壞了人的價值理性;新聞界缺乏道德、缺乏正確的輿論引導,這一系列的問題,才是引發世界大戰的主要原因。
辜鴻銘對近代西方文化的激烈批評以及對中國文化價值的認同,回應了當時中國文化界困惑的問題,也引起了東方文化派杜亞泉等人的注意。學術界有人干脆將辜鴻銘作為東方文化派的代表人物一并論述,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辜鴻銘思想極端,性格激烈,將中西文明絕對對立起來,這些特征不符合東方文化派的思想特征。東方文化派在文化思想上大多主張中西文化調和論,在社會變革方面主張漸進,在文化歷史方面堅持整體觀。辜鴻銘堅持中國文化特別是道德文化的價值,與張之洞《勸學篇》中內篇“正人心”強調以中學為體的思想是一致的;他激烈地反對近代西方文明,甚至明確排斥張之洞過于重視物質文明方面的功利,表現出與中體西用思想的差異。但此一方面,也就是排斥近代西方文化的方面,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對西方文明的反思思潮中,辜鴻銘的思想無疑成為影響東方文化派的一種資源。
二 梁啟超學術思想的多方關聯
梁啟超本是維新派的重要成員,但戊戌變法失敗后,他流亡日本,思想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其中重要一點就是,他受到日本國粹思潮的影響,開始對民族文化的價值重新思考。特別是他1902年游歷美洲,轉變了正在撰寫的系列文章《新民說》的論說方向,著《論私德》,對中國文化中的道德文明價值重新做了肯定,并以此作為建設新的精神文明的基礎。此一思想轉變,成為他后來轉向東方文化派的邏輯根據。在文化思想方面,梁啟超從原來一味地慕歐化轉成對世界文化的審視,多了一種比較分析的眼光。在學術研究方面,梁啟超重視中國學術思想史的研究,認為這是一個國家民族精神的載體。此一系列轉變和學術研究方面的成就,無疑對后來東方文化派思想有一種啟發意義。
梁啟超作為東方文化派的重要代表,真正的標志性起點是他1918年到歐洲考察,著成《歐游心影錄》。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列強只顧互相爭奪利益;而社會精英則思考戰爭的根源,重新衡量中西文化關系。梁啟超游歷了當時歐洲幾乎全部活躍在世界舞臺上的國家,采訪社會名流,深入城鎮鄉村,對歐洲的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進行全方位的透視,深深認同西方文明在戰爭的摧殘下破產的危機;同時在西方學者的談論之中,感受到對東方文明的向往,從而對自己民族文化自信又增加了更充分的印證。在《歐游心影錄》的上篇,作者從“各國生計及財政破產”“社會革命暗潮”“自由放任學說影響”“科學萬能之夢”“文學的自然主義”“思想之矛盾與悲觀”等方面,對西方近代文化進行了分析與批判;在下篇中,作者對中國人的自覺,對中國文化的前途,中國的前途加以展望;特別是對中國新文化運動學習西方的過程中呈現的誤區加以提醒和針砭。這兩個方面,代表了東方文化派在文化方面的基本思想方向,再加上梁啟超生花的妙筆,《歐游心影錄》廣泛傳播,在社會層面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梁啟超可以說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前驅,他在戊戌變法前后發起的“新小說”“新歷史”“新民”運動,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資源。在民國時期的新文化運動中,梁啟超也同樣是主將之一。他從來都不排斥文化革新,在引進外國文化方面多方奔走。他也不反對白話文,自己作文編報率先使用了白話文。但是,他在《歐游心影錄》里提出的文化觀,還是令《新青年》派及激烈的革命派感到不滿,因為其中對中國文化的重視,對西方文化的批評,對融合漸進的策略強調,都不符合激進派的文化方針。激烈地碰撞以后,梁啟超對中國政治界感到非常失望,對文化界的激烈爭論也不再積極參與,而是潛心研究國學。晚年任教清華研究院,與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并稱清華四導師而為之首,學術研究涉及歷史、思想、文學,在中國學術思想史特別是清代學術史研究方面成就尤為突出。
三 章士釗文化思想的“實踐”
章士釗深受章太炎以及國粹派的影響,但與國粹派人物的文化人格類型不太一致。他曾經就讀于武昌的兩湖書院,這是張之洞主持創辦的為兩湖青年才俊就讀的學校,他在這里結識了黃興。后來考上南京陸師學堂,但是他并沒有讀下去,而是提出“廢學救國”的口號,與一幫同學離開學校鬧“革命”,到上海參加了蔡元培、章太炎、吳稚暉創辦的具有革命性質的“上海愛國學社”,在這里結識了章太炎、張繼等人,還受聘為《蘇報》的主編,參加了一系列革命活動。后來流亡日本,在這里,他的思想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認為,當年的“廢學救國”是不可取的,無學無識,莽撞行事,既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同志,因此變“廢學救國”為“讀書救國”。在日本苦讀英語,為留學英國做準備。
章士釗從傳統文化精神中感染了“救國”的志向,從章太炎等人身上感受到了學問的重要性,但他的學問方向卻是將目光投向西方。他在英國學習的是政治、法律,對英國保守主義傳統尤為重視,吸收其精髓,將其中的精神用之于中國文化的建設。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他接到孫中山的邀請后,毅然停學回國,當時距碩士結業時間不到一星期。章士釗在國外的留學經歷,促進了文化觀念的成熟,他對中西文化關系的冷靜思考,接近東方文化派的文化思想。1912年,章士釗發表《論遣生出洋不如整頓大學》,其中云:
近年學子競言游學歐美矣,而聯翩往者又何止數百,其中固有學成足以致用者,而在大體上察之,則吾遣生游學之結果乃絕不良,欲求其故,不外兩端:(一)學生之國學根基太淺,故一入歐美之名都,其靈魂悉為物質上浮華奪去,不肯向學;留彼邦久,行且厭薄祖國,無歸國自效之心?!ǘW生之西學根底太淺,……預備兩三載,而不能過一入學實驗者,往往有之。[26]
章士釗認為,大批外派留學生出國留學,如果如清末最后幾年那樣不細加甄選,或者只是鼓勵民間自費留學,結果這些人根本沒有足夠的國學根基,沒有堅定的民族愛國之心,沒有高尚純潔的靈魂,一出國便為光怪陸離的物質享受所引誘,陷入西方物質文化的誤區中。相比之下,不如多請一些外教,倒容易收到成效。章士釗的觀點不見得全面,但他對于中國文化的重視,對于西方文化的保留態度,及由此形成的中西文化觀值得注意。
章士釗回國加入中華民國政治圈子,頗為引人注目,號稱“南北有聲”——在南方革命集團與北洋政府集團中皆有相當的聲望,成為東方文化派在政府大員中的代表。他反對新文化運動,反對新文學運動,主張農業立國;特別是1924年受段祺瑞邀請成為“執政府”中的核心人物,試圖對文化教育進行改革,推行中小學生讀經。在一片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中,他的文化思想不可能得到順利實行。本來思想文化觀念借助政治力量強硬地推行,本身就可能演變成政治對文化的宰制,產生極大的弊端。況且北洋政府首腦人物袁世凱、段祺瑞之流多是崇尚武力的野心家,與他們裹結在一起,文化思想是無處落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