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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創傷(Trauma)是指在經歷過可怕的或危及生命的事件后所產生的嚴重的心理痛苦。創傷事件的受害者可能會出現極度焦慮、憤怒、悲傷、幸存者的內疚感或者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等情緒問題。他們也可能會遭受長時期的睡眠或身體疼痛等問題,在個人和職業關系中遭遇動蕩,并因壓力過大而感到自我價值感下降。創傷的經歷涉及身體的痛苦,同時更意味著精神的折磨,因此,創傷的研究首先出現在心理學領域。任何對“創傷”的界定和理論化的嘗試都涉及對諸多令人困惑和費解的相關概念的理解,涉及創傷后應激障礙到文化創傷的各個分支領域。創傷的研究最初是在醫學和心理學領域,然而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已經成為文學和文化研究領域中的重要議題。創傷的概念已經脫離了它最初的學科領域,跨越了不同領域和不同話語之間的界限,由此也變得越來越復雜和多元。

創傷研究的歷史發展

創傷研究的歷史通常包括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一系列里程碑事件,這些事件引起了人們對創傷現象的特別關注,并且引發精神病醫生和心理學家等專業人士的研究興趣。通常認為,創傷研究的起點是約翰·埃里克森(John Erichsen)在19世紀60年代對鐵路事故引起的一種特殊疾病的診斷,這種癥候被稱為“脊柱震蕩”(concussion of the spine)或“鐵路脊柱”(railway spine)。雖然埃里克森認為“鐵路事故可能會對神經系統造成干擾”,但隨后對鐵路脊柱癥狀的調查將重點從有機和病理解剖轉移到心理和精神方面的解釋(Brown, 1995:502)。“鐵路脊椎”這一概念的出現是心理創傷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時刻;然而正如埃絲特·菲舍爾-霍姆伯格(Esther Fischer-Homberger)所言,直到20世紀后期“創傷性神經癥” (traumatic neurosis)一詞才開始使用(Fischer-Homberger, 2005:98)。

創傷研究下一階段的關鍵人物包括皮埃爾·讓內(Pierre Janet)、讓-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們被視為從醫學領域進行相關研究的先驅,主要以歇斯底里癥(hysteria)為研究對象,并將其根源定位于童年的性創傷。弗洛伊德同時代的學者皮埃爾·讓內與讓-馬丁·沙可聯手在巴黎的薩伯特慈善醫院(The Pitié Salpêtrière)通過創傷患者的案例對記憶損傷和精神分裂進行研究。由于這些理論家們的研究興趣,創傷理論的焦點轉移到私人和家庭領域。

羅杰·盧克赫斯特(Roger Luckhurst)在總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首先對創傷的概念進行系統的界定,他在有關創傷理論之發展的介紹中提出,自19世紀早期至晚期的過渡時期,“創傷”一詞的含義及其相關術語“創傷的”“創傷病”“遭受創傷”經歷著重要的、“從身體方面到心理層面的意義轉折,它不僅僅是心理科學崛起的結果,也是維多利亞時期現代性的結果” (Luckhurst, 2006:502)。盧克赫斯特對1883年發表的《關于歇斯底里現象的心理機制》(On the Psychical Mechanism of Hysterical Phenomena)做出評論說,“火車事故的受害者可以完全擺脫身體上的創傷,然而在事故發生后很長時間內,仍然會飽受精神上的痛苦”,這一說法是創傷的內涵發生轉變的關鍵點。根據他的闡述,弗洛伊德和約瑟夫·布魯爾(Joseph Breuer)提出開創性的觀點,他們認為“歇斯底里癥的奇怪的心理癥狀,包括晝游癥、強烈的情緒波動、記憶缺失、身體的部分麻痹等,都是對事故中造成的創傷性影響的模仿”(Luckhurst, 2006:498)。

弗洛伊德的名字無可避免地在創傷研究話題的文獻中反復出現。安妮·懷特海德(Anne Whitehead)在她的《創傷小說》(Trauma Fiction, 2004)中指出,弗洛伊德曾在他的系列作品中探討過創傷所引發的現象,首先是《關于戰爭和死亡的思考》 (Thoughts for the Times on War and Death, 1915)和《跨科學》(On Transcience, 1916),后來是《哀悼和憂郁癥》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1917),最后是《暗恐》(“The Uncanny”, 1919)和《超越享樂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1920, Whitehead, 2004:133)。根據盧克赫斯特的觀點,弗洛伊德和布魯爾將心理創傷定義為“普通心理機制無法吸收的、未曾經歷過的或者難以控制的事件的現象”;心理創傷是某種從未發生或無法控制的事物,它進入心理層面,而普通的心理機制對此難以進行處理和吸收。我們無處安放心理創傷,因此它會從外顯記憶中被遺忘,然而它一直像入侵者或幽靈般存在于我們的記憶之中(Luckhurst, 2006:499)。這些早期的文章在研究心理創傷與身體創傷的區別以及兩者之間原則上的關聯方面也產生了相當影響。弗洛伊德致力于研究原始或者先前心理狀態的持續存在,并且詳細闡述創傷的運動,從而總結出其“不斷回到創傷的固定時刻”的特點。

弗洛伊德認為創傷與記憶的失敗有關,他從這一重要觀點開始,接著對比正常人記憶日期的能力與創傷病人強制重復創傷事件和重溫過去的特點。后者的問題在于抹去過去和現在之間的區別,擾亂時間的線性模式。其典型特點為,創傷性事件或片段的強迫性重復不會在遭遇創傷后立即開始。相反,二者之間通常有時間差,而弗洛伊德在《摩西和一神論》(Moses and Monotheism, 1939)中將其描述為創傷事件開始和癥狀表現期間的“夢魘期”或“潛伏期”。潛伏時間有時持續數年,因此從理論上來說,創傷受害者回顧過去的心理行為支配著其記憶,且記憶是向著無窮無盡的解釋所開放的。

同時弗洛伊德還認為最早的創傷形式是性創傷,并且主要發生在童年時期。根據懷特海德的研究,弗洛伊德早在1895年發表的《科學心理學項目》(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中就指出,性創傷運作的關鍵因素在于它的“延遲”,也就是說,一個事件發生很久以后才能被認知為創傷。當孩子已經達到性成熟,并且經歷過在成年時期發生的第二個事件,由此產生的人生突變才將童年時期毫無意義的碎片轉換為重要的記憶。只有在第二個事件發生之后,創傷的癥狀才會以噩夢或閃回的形式表現出來。正如懷特海德所指出的,對于弗洛伊德來說,患者一次又一次地“強制重復”創傷經歷,構成“一種嘗試,以導致對破壞心理防線的可怕事件或意外事件的回顧”。然而,這種重復本身并非是治愈的保證,因為“盡管事件以一種生動而精確的形式出現在創傷性的噩夢或閃回中,但是它同時也伴有健忘癥”(Whitehead, 2004:119, 140)。

精神分析學家皮埃爾·讓內、卡爾·榮格(Carl G.Jung)和桑德爾·費倫齊(Sandor Ferenczi)等也都闡述過弗洛伊德致力于研究的“延遲”和“強制重復”這兩個概念(Ganteau & Onega, 2014:12)。讓內在這方面最卓越的貢獻之一是他區分出“創傷性記憶”(traumatic memory)和“敘述記憶”(narrative memory),同時他認為,只有患者成功整合噩夢或閃回的零碎內容,將其有序排列且使它們處于過去自身生活的歷史當中,他才能得到治愈(Whitehead, 2004:140)。這一觀點經過榮格的研究而得到證實和強調,榮格從1900年到1910年在蘇黎世的伯格爾茲利精神病院(Burgholzli Psychiatric Hospital)工作,他在查閱許多精神病學病例后發現,其中一個病人隱藏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故事。榮格認為,治療只有在將這個私人故事調查清楚之后才能夠開始,他將其描述為“病人的秘密,就是粉碎他的石頭。如果我知道他的秘密,我就擁有治療的鑰匙”(Jung, 1965:117)。創傷的敘事層面的研究和發現對作家和評論家都至關重要。

創傷研究此后進一步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一戰中壕溝戰術的慘烈程度是無法言表的,戰爭的恐怖程度也達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因此一戰作為影響范圍更大的社會歷史事件能夠重新喚起人們對創傷現象的興趣。相當數量的士兵的癥候被診斷為“炮彈休克癥”(shell shock),這種情況最初被認為是炮彈爆炸造成的身體癥狀,但后來逐漸被重新解釋為心理上的痛苦(Brown, 1995:505)。弗洛伊德在后續的研究中恢復其對于創傷性神經癥(traumatic neurosis)的興趣,主要是因為他在一戰期間接觸到了大量彈震神經官能癥(shellshock neurosis)患者。當時這些身體健全的士兵出現了精神崩潰的癥狀,且拒絕回到前線戰斗,他們都被視為逃兵。其實他們不僅遭遇了記憶上的空白,而且還反復經歷幾個月甚至數年之后的閃回、噩夢和幻覺的極端事件(Luckhurst, 2006:500)。同時,“炮彈休克癥”這個不斷發展的概念也對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癥和童年性創傷(sexual childhood trauma)之間的理論聯系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正如哈羅德·梅爾斯基(Harold Merskey)所強調的那樣,在戰爭期間和戰后,許多人都患有與歇斯底里癥極為相似的癥狀,以至于無法將其主要原因定位于童年的性經歷,也無法將“歇斯底里癥”僅僅視為一種婦女疾病(Merskey, 1995:493)。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中間時期也是創傷研究再次被忽視并且陷入停滯的階段;而二戰之后相當多的人患有戰斗神經癥(battle neurosis)或集中營綜合征(concentration camp syndrome)的現象引發研究者對創傷的重新關注(Merskey, 1995:494)。1980年,“作為越戰老兵持續政治活動的結果,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首次被納入醫學和精神病學的診斷標準時,創傷研究才作為一個明顯的醫學分支出現”。這一研究受退伍軍人委托,收集了戰爭時期的創傷經歷對士兵造成影響的確鑿證據。在這之后,美國精神病學協會才首次承認“精神障礙可以完全由環境決定,并承認成人期發生的創傷事件可能會有永久的心理影響”(Whitehead, 2014:4)。同時在二戰之后的研究中,大屠殺(Holocaust)在創傷的討論中起到關鍵作用,以至于懷特海德提出,大屠殺常常被認為是“創傷歷史的一個普遍性的比喻”,甚至是“痛苦的普遍性密碼”(Whitehead, 2009:151)。越南戰爭(Vietnam War)是創傷研究中的另一個里程碑事件,它極大地促進了人們對創傷壓力及其對個人深刻影響的認識;它在幫助醫學和精神病學專業人員認識到創傷影響的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自1980年開始,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被納入《精神病學手冊》(DSM,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中,這引發了創傷研究的新浪潮,也引發了創傷領域研究成果的“爆炸”式出版(van der Kolk, 2007:31)。簡而言之,這一系列事件為創傷的歷史概念化構建起框架(Sch?nfelder, 2012:43)。在這一點上,懷特海德強調,創傷的概念從醫學和科學的論述逐漸轉移到文學研究領域,從而為尋求闡釋創傷的文化和倫理影響的批評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這種研究轉向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耶魯大學。

此后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錯誤記憶辯論(False Memory Debate)首次將童年時期的性創傷和家庭創傷等問題作為創傷研究的重要方面(Sch?nfelder, 2012:43),這也是自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理論以來創傷研究再次對女性和兒童的關注,這些問題的提出和強調也受到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在以往的創傷研究中,戰爭和種族滅絕等歷史事件構成創傷壓力研究的主要事件;個體和私人創傷的重要性長久以來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正如菲舍爾 -霍姆伯格(Fischer-Homberger)所強調的,在1895年至1974年期間,對創傷的調查幾乎完全集中在創傷對白人男子的影響上,而婦女和兒童所遭受的男性暴力行為則普遍被忽視(Fischer-Homberger, 1999:290)。然而20世紀70年代陸續出現的“強暴創傷綜合征”(rape trauma syndrome)、“受虐婦女綜合征” (battered woman syndrome)和“受虐兒童綜合征”(abused child syndrome)等概念為創傷研究的轉向奠定了基礎(Fischer-Homberger, 1999:291),這種轉變也反映在有關創傷的文學描述中。

文學研究中的創傷

作為概念的“創傷”能夠引起文學研究的極大興趣。創傷理論是精神分析文學研究方法中的一個關鍵術語,它代表著一種全新的批評方法,為文學的創作和解讀構建了全新的模式。創傷的文學研究,一方面有可能吸引讀者的同情而產生情感認同;另一方面又能引發批判性反思。弗洛伊德的理論認為,創傷經歷是強迫性重復的,同時也導致精神分裂,影響記憶的方式;并且創傷的經歷最初無法體驗,而只能在敘述中再現過去。這些重要的思想和理論構成創傷批評發展的首個關鍵時期,該時期的研究還特別強調創傷與記憶和身份之間的關系。這些和隨后而來的批評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來分析文本中的情感痛苦,以及失語、錯亂和分裂等創傷體驗。同時,很多創傷文本都以某種方式指向“創傷核心中的敘事和反敘事之間的張力”,也就是“敘事可能性”與“敘事的不可能性”之間的張力(Luckhurst, 1999:80, 83)。文學創傷寫作在創傷的可言說性和不可言說性、可敘述性和不可敘述性以及可理解性和不可理解性之間的緊張關系方面發揮著復雜的平衡作用,創傷理論對創傷與文字、創傷與意義之間的相互關系也表現出同樣強烈的關注,這些關系和關聯也產生了諸多相關的文學批評理論。

20世紀90年代,圍繞創傷問題的學術研究異軍突起,其成果也涉及創傷的概念及其在文學和社會中的作用。這一理論的具體來源可追溯到耶魯學派的解構主義,特別是保爾·德曼從前的學生以及同事,其中主要包括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肖珊娜·費爾曼(Shoshana Felman)和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他們都從解構主義轉向創傷研究,因為他們認為需要發展新的批評工具從而對納粹大屠殺小說進行評價和對幸存者的證詞進行詮釋。他們的工作結合眾多批評學派的研究內容,包括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女權主義、新歷史主義以及解構主義。在該時期的研究中,創傷被呈現為“一個無法表現的事件”,能夠揭示出語言和經歷之間的內在沖突和矛盾。

創傷研究的文學轉向的最早傾向出現在1991年的兩期《美國意象》(American Imago)中,凱西·卡魯斯在1995年將相關文章編輯成冊再次印刷,定名為《創傷:記憶的探索》 (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正如卡魯斯在引言中解釋的那樣,該書旨在“研究什么是創傷以及創傷經歷對精神分析實踐和理論的影響,以及在文化方面產生的影響,例如文學、教育學、寫作和電影中的歷史建構、社會或政治激進主義”(Caruth, 1995:4)。換言之,研究創傷的方法完全是跨學科的,臨床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社會學家、教育家、作家,電影制作人和文學評論家均有所貢獻。跨學科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創傷研究的一個重要特征,該研究所針對的“公共或是私人的問題皆與心理學、哲學、倫理學和美學相關”(Luckhurst, 2006:497)。

凱西·卡魯斯進而在《無法言說的經驗:創傷、敘事和歷史》(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1999)中構建出創傷模型(Michelle, 2018:364),其中弗洛伊德的創傷理論占據顯要位置,同時后結構和解構的傾向也非常鮮明。卡魯斯的理論為創傷在文學中的意義以及個人與文化創傷之間關系等問題的討論奠定了基調,她認為創傷的潛伏期及其所導致的分裂會破壞理解或再現創傷經歷。無論是個人的創傷經歷還是集體的歷史極端事件,最終都無法直接被知曉或者理解,只能通過一種斷續的指稱系統返回過去和歷史,而這種過去的意義只能通過復制和表演的方式來體現(Caruth, 1996:11)。創傷的經歷永遠無法被理解,而只能被視為一種反復出現的缺位,這種觀點表明創傷的分裂性及其語言異常性。按照卡魯斯的分析模式,創傷的精神分析難題在于它無法被恰當地同化到心理和記憶中;從弗洛伊德和拉康理論的視角來看,創傷是被壓抑的記憶和過去的延遲回歸;卡魯斯認為,創傷“是無法簡單地在個體所經歷過的暴力或原始事件中定位的”,而界定創傷的方式只能是該事件“開始的時候是無法被確切理解的——后來又會返回而困擾幸存者”(Caruth, 1996:4, 17)。創傷在意識和語言上產生了一種雙重悖論:其一是意欲理解過去的愿望和無法知曉過去的現實之間的悖論;其二是創傷敘事中所體現出的死亡威脅與生存威脅之間的矛盾危機(Caruth, 1996:7)。卡魯斯解釋說∶“創傷的經歷超越它所涉及的痛苦的心理層面而暗示著某種悖論:對暴力事件最直接的觀察的結果很可能是,受害者絕對無法了解它;此外創傷事件的即時性也可能自相矛盾地表現為延遲性”(Caruth, 1996:92)。由于創傷經歷進入心理的模式和正常的經歷大不相同,同時也產生一種抵抗敘述表征的異常記憶,這種記憶的獨特過程產生出的是一種近似的回憶,而不是確定的知識。

多莉·勞布(Dori Laub)在論文集《創傷:記憶的探索》(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中的文章《真實與見證:過程與斗爭》(“Truth and Testimony:The Process and the Struggle”, Laub, 1995:61—75)中就創傷進行了相關探討,他認為大屠殺幸存者只有產生“訴說的需求,然后才能了解自己所經歷的事情,只有不被過去的幽靈所困擾,才能保護自己”。他們意識到,只有訴說才能平衡創傷事件的強制性重復,然而不幸的是,“永遠沒有足夠的或是恰當的話語,永遠沒有足夠的或是適當的時間,永遠沒有足夠的或是恰當的傾聽可以幫助闡明那些無法在思想、記憶和話語中表達的故事”(Laub, 1995:63)。在陷入悖論的情境中,幸存者將自己的人生看成哀悼過去的祭品,并且保持緘默,但是在真相面前的沉默并未帶來和平,反而引發了一場對錯覺的無止境斗爭,“故事的不可講述性可以被視為暴政的延續……故事越長時間沒有被講述出來,幸存者的內心越是扭曲,進而他們會懷疑事件發生的真實性(Laub, 1995:64)。然而根據勞布的觀點,目擊者無法對創傷性事件不加曲解、扭曲和誤解地表達出來,而這恰恰也是大屠殺事件的核心特點(Laub, 1995:65)。

同樣,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Hartman)也強調說,面對創傷,單純的言語是不夠的,甚至是失敗的;但他也承認,“盡管如此,言語表達仍然是使傷口可以被感知、沉默能夠被傾聽的基礎”(Hartman, 2003:259)。哈特曼在《文學作品中的創傷》(“Trauma within the Limits of Literature”, European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一文中,將創傷的癥狀擴展到我們當代的整個社會,他認為現代社會中的群體同樣深受創傷之苦,而這也是符合倫理的,不僅在“特定的歷史沖擊如大屠殺和其他種族滅絕事件上備受煎熬,還受到電子媒體對觀眾的影響,特別是盧克·博爾坦斯基(Luc Boltanski)所說的 ‘遠距離痛苦’(distance suffering)的傳播”的影響(Hartman, 2003:258)。由于受到前所未有的創傷沖擊和媒體的麻醉作用,當代社會已經變得無法理解和表達痛苦。當代社會拒絕見證和哀悼,而是選擇對真相保持沉默。由此哈特曼提出,“如果語言的失敗引發沉默或緘默,那么情感就無法得到宣泄”。哈特曼和讓內、榮格同樣認為文學的價值恰恰在于它能夠為創傷發聲,“文學的聲音……仍然是使傷口可以被感知且使沉默被聽見的基礎”(Hartman, 2003:259)。

安妮·懷特海德的研究重點將創傷和記憶進行結合,她在研究中談到“記憶繁榮”(memory boom)的現象,同時也指出現存的對個人和集體記憶過度執著的傾向及其所引發的文化困擾(Whitehead, 2009∶1—2)。對記憶的癡迷和對創傷的執著是相輔相成的;對記憶的狂熱尤其容易出現在危機時刻,此時的記憶受到威脅而變得脆弱,這也是一種常見的創傷后遺癥。同時懷特海德還強調創傷小說常常將“被否認的、被壓抑的和被遺忘的”的事件作為主題(Whitehead, 2014:82),創傷事件的證詞和人生書寫等題材都具有相同的特點。

歷史學家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 Capra)從歷史的視角看待創傷事件,他在所有關于大屠殺和關于創傷的歷史著作中區分出兩種形式的記憶創傷。一種是我們所渴望的創傷的復原(workingthrough);另一種是基于否定的創傷的復現(acting-out)。拉卡普拉也認為,對于那些受到嚴重創傷的人來說,完全超越過去的復原是不可能的。在任何情況下,復現都不應該被視為一種完全異于復原的記憶,它們是同一過程中密切相關的兩部分。復現在一定程度來說是非常必要的,甚至對次要目擊者和歷史學家來說也是如此,并且創傷事件本身就具有重復的傾向。拉卡普拉并沒有把復原視為一個完全不同的過程或者導致治愈的條件,而是將其視為一種抵消力量,同時也在創傷的研究中逐漸向倫理和政治的方向靠近。人們試圖在復原的過程中獲得臨界距離(critical distance),從而能夠區分過去、現在和未來。而拉卡普拉認為對創傷的受害者來說,這意味著他有能力對自己說∶“是的,那時候我也遇到過這種事。這是痛苦的,壓倒性的,也許我無法完全擺脫它,但我此時此地存在著,這與當時不同”(LaCapra, 1994:193)。創傷的受害者也是通過復原的過程而獲得倫理能動性的。

創傷與倫理

創傷研究涉及那些威脅生命的事件,例如兒童時期遭受的虐待、成人時期遭受的暴行、自然和人為災難等,這些事件對個體和集體產生深重的負面影響,對這些事件的研究和受害者的調查會涉及倫理問題。心理創傷研究提出了許多復雜的倫理問題,這些問題包括對痛苦的非合理醫治,對幸存者的再傷害,對創傷施暴者的非道德調查等。創傷研究與其他研究領域同樣存在保密性和知情同意以及對參與者造成傷害的風險等問題。創傷研究的基本原則包括尊重個體,包括尊重個體的自主權和保護弱勢參與者;無惡意,意味著盡量減少對研究參與者的傷害;利益,意味著使研究參與者受益最大化;公正,意味著平衡風險與利益之間的矛盾(Seedat etc., 2004:262)。在以創傷為研究中心的所有階段,最重要的是要保證所有受試者的安全,并且對他們的經歷進行保密,同時促進他們的福祉、尊嚴和自主性。

再有,創傷研究并不應該停留在該事件和現象本身,而是應該深刻發掘其所隱含的倫理意義。最近在創傷文學研究領域發表的一些成果都關注到創傷事件所涉及的倫理問題。Herrero and Baelo-Allué認為,“創傷和倫理是兩個緊密相連的概念,事實上如果不考慮倫理批評的相關性,就很難處理創傷問題”(Herrero and Baelo-Allué, 2011:9)。Hubert Zapf認為,20世紀創傷敘事至少在原則上仍然與“他人痛苦”的文學表現的悠久傳統相聯系,這些文學表現是具有倫理意蘊的(Zapf, 2011:166)。創傷研究的核心是其與倫理之間復雜而艱難的關系,“誰應該為那些無法自己發聲的人說話——死去的人、無法說話的人、遭受創傷的人、不能或不愿講述自己故事的人?”(Davis, 2018:12)。我們不應該傲慢地認為我們可以分享受害者的遭遇。然而如果不去為那些被沉默的人說話,不去回憶、不去研究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不希望從他們的故事中學到一些東西,這本身就是一種野蠻行為,就是在與那些試圖消滅他們的勢力進行可怕的共謀(Davis, 2018:12)。創傷和倫理的關聯實質上是促使人們回歸到創傷研究的原動力,同時也能夠重新認識創傷研究的意義,并進一步拓展該研究的倫理維度。

斯坦福·克拉普斯(Stef Craps)在專著《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說中的創傷與倫理》(Trauma and Ethics in the Novels of Graham Swift, 2005)的引言中指出,歷史是分析集體創傷的關鍵因素(Craps, 2005)。創傷的研究傾向于對集體創傷及其受害者進行關注,包括大屠殺、原子彈爆炸、種族滅絕、原教旨主義者的恐怖襲擊、“中間航道”(middle passage)、臺風等自然災難及切爾諾貝利(Chernobyl)核電站泄漏等人為災難等,然而這些研究和關注都無法將創傷事件與它們所發生的歷史和社會文化背景剝離,并且這些創傷事件的發生還應該引發政治和倫理考量。而對倫理重新思考的一個關鍵特征是對“他者”前所未有的興趣。在歐洲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痛苦以及去殖民化進程之后,人們學會了讓被征服者、失敗者以及歷史的受害者為自己發聲。

由此可見,創傷事件的倫理意義首先在于它能夠促使經歷者和旁觀者都從全新的視角考量自我和他者的倫理關系,這也與列維納斯的倫理觀相契合。本研究第一章所討論的三部小說《重生三部曲》《時間之箭》和《德古拉》都涉及創傷事件所引發的自我與他者的倫理關系,且無論是主體內部還是外部的自我與他者。而這種自我與他者的倫理關系也和創傷的復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次創傷也符合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所定義的事件,并且作為事件的創傷能夠改變人們對事實和真理的認知,同時觸發了忠于真理的倫理觀。本研究第二章所討論的所有作品都涉及作為事件的創傷經歷,而其主人公能否正視各自的創傷經歷,能否做出忠實于真理的倫理選擇也決定著他們的當下和未來。最后創傷事件也蘊含著獨特的美學維度,創傷之美屬于崇高的范疇。本研究第三章所討論的作品都涉及創傷事件的審美問題,其中創傷事件的崇高化和去崇高化都會觸發倫理討論,由此創傷的倫理意義和美學維度也得以被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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