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期
- 去有星星的地方找你
- 迎鈺
- 3784字
- 2025-04-10 21:35:16
冬至前的初雪,像一位羞澀的少女,在傍晚六點零七分,悄然降臨在這座城市。雪花輕盈地飄舞著,如同天空中散落的羽毛,帶著一絲清冽的寒意,輕輕地覆蓋了世間萬物。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將店內暖黃色的燈光暈染得更加柔和。我呵著白氣,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一陣冷風裹挾著雪花迎面撲來,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我看見秦昭臨站在冰柜前,指尖懸停在黑巧克力貨架上,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某款包裝。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落寞,洗舊的黑色衛衣領口敞著,露出鎖骨下方那道淡粉色的燙傷疤痕,蜿蜒的紋路在暖氣氤氳中泛著微光,像一條沉睡的蛇,靜靜地盤踞在那里。這讓我瞬間想起大二寒假,他在宿舍用熱得快煮姜茶時,為搶下即將翻倒的搪瓷缸而留下的灼傷。那時他笑著把我的手腕拉到眼前,兩道疤痕在臺燈下靜靜相望,他說:“現在它們是一對了。”
“肖老師也喜歡這個牌子?”收銀員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我慌忙把視線從他的疤痕上移開,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燙。秦昭臨的目光卻順著我的動作落下,停在我手腕的小豬吊墜上,鉑金婚戒在LED燈光下閃過冷冽的光,他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嘴角那抹慣常的弧度似乎比平時淺了兩毫米,像有片雪花落在了舌尖,凍結了他的笑容。
便利店的暖氣有些過頭,讓我的羊毛圍巾邊緣沁出細汗。三個月前校友會上的匆匆相遇后,辦公桌上每周都會出現手工巧克力,用牛皮紙仔細包成糖果形狀,封口處永遠畫著戴不同配飾的豬頭——上周是系著蝴蝶結的,前天是抱著英語詞典的,而此刻他指尖捏著的那盒,豬鼻子上正架著副微型圓框眼鏡,像極了我站在講臺上的模樣。
“給學生的獎勵。”我舉起購物籃,里面躺著給高三(5)班準備的薄荷糖,塑料包裝在掌心壓出細碎的紋路。他“哦”了一聲,指腹摩挲著巧克力盒的邊緣,錫紙發出輕微的窸窣響,像那年晚自習傳紙條時,草稿紙在課桌下摩擦的聲響。突然,一陣更密集的雪粒打在玻璃上,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路燈的光暈里,雪花正以45度角斜斜墜落,如同2015年跨年那晚,我們在長江大橋上看見的流星雨,那一夜,我們許下了多少關于未來的約定?
“有樣東西想給你。”他突然從衛衣口袋里掏出個牛皮紙信封,邊角泛著經年的毛邊,卻細心地用透明膠帶加固了封口。郵票是老式的橫版設計,畫面上是堆著雪人的操場,雙杠上的積雪被陽光照成奶油色,右下角印著“2008年冬季”的字樣——那是我們高一相識的冬天。“本來想塞進你儲物柜,”他的聲音輕得像雪落在圍巾上,“怕你老公......”尾音被吞咽的動作切斷,指尖在信封上按出個淺淡的凹痕,像是要把某種情緒深深地埋藏起來。
接過信封的瞬間,他的拇指擦過我掌心的薄繭——那是握粉筆十年留下的印記,粗糲的觸感讓我心跳漏了一拍。便利店的廣播突然響起圣誕頌歌,甜膩的旋律里,他朝門口退了半步,衛衣帽子滑下來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睫毛投下的陰影,像只怕冷的蝴蝶收攏了翅膀。“里面是當年沒敢給你的東西。”他轉身時,羽絨服拉鏈發出輕響,門框上的積雪被帶落,撲簌簌落在他肩頭,像時光抖落的頭皮屑,帶著一絲落寞和無奈。
雪越下越大,便利店的玻璃漸漸模糊成乳白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將我們與外界隔絕開來。我站在零食貨架前,指尖捏著信封的邊角,能感受到紙頁間夾著的硬卡紙——是照片?還是當年未寫完的信?塑料購物籃的提手勒進掌心,忽然想起2013年的平安夜,他在教室后墻偷偷貼了張世界地圖,用紅筆圈住BJ和上海,說:“等我賺夠路費,就沿著京杭大運河去看你。”后來地圖被班主任撕下來時,他蹲在地上一片片撿碎紙,說每片都藏著未說出口的坐標,每片都承載著他未竟的夢想。
回家的出租車在雪夜里滑行,儀表盤的藍光映著信封上的老郵票。周明遠的微信發來三條消息,都是關于明天家長會的注意事項,末尾還貼心地加了個保溫杯的表情。我把信封捂在掌心,能感覺到里面物件的棱角——是張票根,邊角微微卷曲,像被人反復摩挲過千遍萬遍。后視鏡里,便利店的燈光漸漸縮成小點,秦昭臨的背影卻在雪幕中愈發清晰,他走路時依然帶著當年的沖勁,肩膀微微前傾,像隨時準備追上某個正在奔跑的時光,追上那個曾經和他一起歡笑、一起夢想的我。
玄關的燈亮著,周明遠的皮鞋整齊地擺在腳墊上,鞋尖朝內45度,是他多年不變的習慣,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那么理所當然。書房傳來鍵盤的輕響,我躡手躡腳走進臥室,反鎖房門的瞬間,信封上的老郵票突然硌到掌心——雪人畫得歪歪扭扭,圍巾是用紅筆隨便涂的兩道,卻在雪人的口袋里,發現了極小極小的豬頭圖案,像顆藏在時光雪里的種子,等待著發芽的那一天。
拆開信封的剎那,兩張泛黃的紙片滑落——一張是2012年《冰雪奇緣》的首映票根,座位號13排14座,正是我們學號的后兩位;另一張是用熒光筆寫的便簽,字跡帶著少年特有的張揚:“其實那天我買了兩張票,躲在教學樓拐角等了你半小時,看見你和媽媽往校門口走,就把票塞給了隔壁班的陳宇。”便簽背面畫著戴圍巾的豬頭,正對著電影票根上的艾莎公主比心,豬耳朵上還別著片雪花,像極了那年寒假,他塞給我薄荷糖時,包裝紙上畫的小裝飾,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他的用心。
記憶突然被撕開道口子。2012年的寒假,班長組織看電影,我被安排和陳宇坐在一起,他總在艾莎唱《Let It Go》時遞來薄荷糖,包裝紙是泛黃的草稿紙,上面印著淡淡的函數公式。現在才發現,那些薄荷糖的包裝紙紋路,和秦昭臨數學作業本的紙紋完全一致,而他每次看見我咬糖紙,眼神里總帶著些微的緊張,像在等待某個永遠不會到來的答案,等待著我能明白他那些隱晦的心意。
床頭柜上的小豬臺燈亮著暖光,我摸著票根上的二維碼,那里早已褪色成淺灰色,卻還留著當年指腹按過的汗漬。周明遠在書房咳嗽了兩聲,接著傳來倒水的聲響,保溫杯蓋旋轉的聲音分毫不差——他永遠精確到擰三圈半。而秦昭臨給我的姜茶,永遠是剛煮沸的滾燙,杯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像他看我時,眼里藏著的未說出口的熱,那些滾燙的熱情,如今都變成了什么呢?
便簽的右下角還有行更小的字,用修正液覆蓋過,卻在臺燈下顯形:“陳宇說你喜歡薄荷糖,所以我每天凌晨幫他抄作業,換他每周送你兩顆。”墨跡有些暈染,像寫的時候筆尖蘸了太多水,或者,是有滴眼淚落在了紙上,暈開了那些深藏的秘密。想起高三那年,秦昭靈的作業本總是皺巴巴的,數學老師多次點名批評,現在才明白,那些熬夜的痕跡,都藏在了別人遞給我的薄荷糖里,藏在了他默默的付出里。
雪在窗外簌簌地落,樓下的便利店燈箱還亮著,暖黃色的光暈里,偶爾有晚歸的人推門而入,帶出短暫的光與熱,又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把票根和便簽重新塞進信封,指尖劃過秦昭臨畫的豬頭,忽然發現豬鼻子上的糖霜痣,其實是個極小的“肖”字,筆畫藏在弧線里,像他當年總把我的名字,藏在無數個玩笑與打鬧的褶皺里,藏在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里。
周明遠推門進來時,我正把信封藏進床頭柜最深處,他的睡袍帶著薰衣草香,是助眠的安神香薰。“明天家長會要帶的資料都準備好了嗎?”他伸手替我關掉床頭燈,指腹掠過我手腕的小豬吊墜,金屬鏈條發出輕響。黑暗中,我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想起秦昭臨轉身時,衛衣帽子上落著的雪花,像撒了把碎鉆,卻在他走進雪幕后,融化成了再也接不住的時光,融化成了永遠無法觸及的回憶。
凌晨三點,我悄悄摸黑打開手機,相冊里還存著2015年冬天的照片:秦昭臨站在南京南站的出站口,脖子上掛著條歪歪扭扭的圍巾,正是我用打毛線課作業改的,他卻寶貝似的戴著,說“這是肖瀟牌圍巾,能擋住長江的風”。照片里的他笑著比出剪刀手,身后的電子屏顯示著“上海-南京”的車次,而那時的我,正忙著準備托福考試,沒注意到他行李箱上貼著的,是我們高中操場的銀杏葉貼紙,那是他對我最后的告別,也是他對我最后的眷戀。
便利店重逢的場景在腦海里循環播放,他挑選巧克力時的專注,遞信封時的慌亂,轉身時肩膀的細微顫抖,都被雪光鍍上了層溫柔的濾鏡。原來所有未說出口的秘密,都藏在時光的褶皺里,像老郵票上的雪人,像電影票根的二維碼,像每顆薄荷糖的包裝紙,只要輕輕展開,就能看見當年的自己,在雪地里踩出的腳印,一直通向那個藏著豬頭圖案的青春,那個藏著秦昭臨的青春。
晨光初綻時,雪停了。我站在衣柜前挑選家長會的衣服,目光落在米色大衣的口袋上——那里還躺著上周秦昭臨塞的巧克力,包裝紙上的豬頭戴著眼鏡,手里捧著朵用三角板畫的雪花。指尖撫過畫痕,忽然明白,有些故事永遠不會結束,它們只是折疊成了糖紙,藏在歲月的口袋里,等待某個初雪降臨的夜晚,被重新展開,讓那些被雪水浸潤的字跡,在時光的暖光里,再次洇開當年的溫度,洇開那些深藏的秘密。
家長會的教室飄著消毒水的氣味,我站在講臺前,看著家長們陸續入座。陸明抱著籃球經過窗前,朝我揮了揮手,他藏青色風衣上的雪松香,隱約混著某種熟悉的氣息——像便利店的暖氣,像牛皮紙信封的墨香,像初雪落在圍巾上的清冽。翻開教案時,那張老電影票根從夾縫里滑出,艾莎公主的裙擺上,不知何時多了個戴圍巾的豬頭,正朝著她奔跑,腳下踩著的,是我們曾一起數過的,便利店前的雪地上,那串重疊的腳印。
窗外的陽光突然穿透云層,照在票根的雪人郵票上,雪人的圍巾在光線下舒展,竟漸漸幻化成秦昭臨當年畫在我草稿本上的豬頭,嘴角還叼著半塊沒吃完的巧克力。在這個初雪后的清晨,時光的褶皺里,所有未說出口的秘密,都在陽光里輕輕搖晃,像落在便利店玻璃上的雪粒,終將融化成水,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重新凝結成,那年冬天,我們一起看過的,最璀璨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