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自行移動、發出轟鳴的“鐵馬怪物”（巴士）上下來，蕭玉甯的雙腿還有些發軟。不僅僅是因為那前所未有的乘坐體驗帶來的生理不適，更是因為精神上的持續緊繃和認知上的劇烈動蕩。她緊緊跟在林小滿身后，后者依舊精力充沛，嘰嘰喳喳地介紹著校園超市里琳瑯滿目的商品，而她卻如同一個牽線木偶，眼神渙散，腳步虛浮。

那個油膩膩的“漢堡”和冒著氣泡的古怪“湯藥”（可樂）在她胃里翻江倒海，提醒著她身體的基本需求。腹中傳來一陣熟悉的墜脹感，催促著她尋找一個解決生理需求的地方。在南梁皇宮，這種事情自有宮女提前備好恭桶，并在事后悄無聲息地處理干凈，絕不會讓主子沾染半分污穢，更不用親自費心。可在這里……

她該怎么辦？總不能……總不能像鄉野村婦一樣，尋個僻靜角落就地解決吧？那成何體統！她可是大梁的公主！

強烈的羞恥感和無助感讓她臉色陣陣發白。她求助似的看向林小滿，卻又難以啟齒。這種事情，如何能對一個相識不過半日的陌生女子說出口？

“蘇瑾？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林小滿終于注意到她的異樣，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道，“是不是累了？或者哪里不舒服？”

蕭玉甯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避開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問題，含糊道：“許是……有些舟車勞頓。未知……此處可有……更衣之所？”她試圖用一個相對文雅的詞匯來表達。

“更衣？”林小滿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你是想上廁所吧？！”她恍然大悟，聲音還不小，引得旁邊幾個路過的學生側目。

“廁所”二字如同驚雷，炸得蕭玉甯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又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如此粗鄙直白的字眼！她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跟我來！超市旁邊就有衛生間！”林小滿卻渾然不覺她的窘迫，拉著她就往超市側面走去。

“衛生間”……又是一個新詞。是“廁所”的雅稱嗎？

林小滿將她帶到一個掛著藍底白裙小人圖案（女廁所標志）的門前。“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蕭玉甯看著那個奇怪的小人圖案，又看了看旁邊另一個掛著紅底褲裝小人圖案（男廁所標志）的門，隱約明白了這是區分男女的地方。這點倒是與南梁相似，只是表達方式過于……簡陋直白。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里面的景象再次讓她驚呆了。

地面和墻壁都鋪著光潔的白色方塊（瓷磚），亮得晃眼。一排排由隔板隔開的小單間，每一間都裝著一扇僅能遮擋到小腿的矮門（部分公共衛生間隔斷設計，或者她看錯了，以為是矮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某種……不太雅的氣息。

與她想象中污穢不堪的“廁所”不同，這里雖然氣味不佳，但看起來異常“干凈”，甚至干凈得有些冰冷和詭異。

她遲疑著，不知道該進入哪個單間。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單間的矮門被推開，一個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徑直走向墻邊一排白色的、造型奇特的“水池”（洗手臺）。

蕭玉甯注意到，那女子出來后，單間里傳來一陣巨大的“嘩啦”水聲，仿佛山澗瀑布傾瀉而下！

她嚇了一跳，連忙朝那單間里望去。只見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個白色的、形狀如同某種寶座、又像是某種刑具的古怪器物（馬桶）！那巨大的水聲，正是從那器物內部發出來的！

難道……難道這器物里面藏著水妖？或是某種自動清潔的機關？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女子走到水池邊，擰開一個亮閃閃的龍頭（水龍頭），清水立刻嘩嘩流出。女子洗完手，又在旁邊一個盒子里按了一下，一些乳白色的粘稠液體（洗手液）流到手上，她搓揉片刻，再用水沖凈，最后從墻上一個盒子里扯出一張白紙（擦手紙）擦干。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蕭玉甯看得目瞪口呆。龍頭一擰即出水？盒子一按即出“胰子”？還能扯出干凈的紙張？這……這簡直是仙家手段！

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個會發出巨大水聲的白色“寶座”上。難道……那才是此地真正的“五谷輪回之所”？可……可這要如何使用？難道是坐上去？如此光潔冰冷，形狀怪異……

她想起宮中使用的恭桶，雖然也需每日清洗，但材質多為木制或陶制，外面還要套上柔軟的錦緞套子。而眼前這個……簡直像一件冰冷的刑具！

腹中的墜脹感越來越強烈，容不得她再猶豫。她咬了咬牙，學著剛才那個女子的樣子，選了一個空置的單間走了進去，反手關上了那扇脆弱的門（在她看來）。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那個白色的“寶座”和一個掛在墻上的卷筒白紙（衛生紙）。她蹙著眉，打量著那個“寶座”。它分為底座和可以掀起的蓋板、坐圈。該坐哪里？是坐圈，還是直接坐在冰冷的瓷器上？掀起的蓋板又是何用？

更重要的是，事后……如何清潔？宮里都有宮女準備好溫水和布巾，這里卻只有一卷粗糙的白紙！用紙擦拭？這……這成何體統？！簡直污穢不堪！

強烈的羞恥感和對未知機關的恐懼讓她手足無措。她甚至想過，干脆忍著回去再說，或者……偷偷用自己帶來的手帕？

不！不行！她不能再表現得像個異類！林小滿還在外面等著！她必須學會使用這個……這個“馬桶”！

她仔細觀察著“馬桶”的側面或后方，試圖找到啟動那巨大水聲的“機關”。她看到一個鑲嵌在水箱側面的銀色按鈕（沖水按鈕）。這個按鈕……是做什么用的？難道是按下之后，就會有水沖出來清潔？

她試探著用手指輕輕按了一下。

“嘩啦啦——！！！”

巨大的、仿佛雷鳴般的沖水聲驟然響起！強勁的水流在“寶座”內部旋轉奔騰，嚇得蕭玉甯猛地跳開，差點撞到隔板！

水聲持續了幾息才漸漸平息。她驚魂未定地看著恢復平靜的“馬桶”，心臟還在砰砰狂跳。

原來……原來這“機關”是這樣啟動的！這水聲如此巨大，難道不怕驚擾旁人？這里的人，難道都已習以為常？

雖然驚嚇不小，但至少弄明白了這沖水“機關”的用法。至于如何使用這“寶座”本身，以及事后的清潔……她只能硬著頭皮，盡量模仿她想象中這個時代可能的做法。坐上那冰冷的坐圈時，她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涌上心頭。使用那粗糙的卷紙時，她更是覺得自己的指尖都被玷污了。

整個過程，對她而言，不啻于一場酷刑。

當她終于面色蒼白、腳步虛浮地走出單間時，林小滿正靠在墻上，百無聊賴地刷著她的“攝魂匣”。

“搞定啦？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還以為你掉里面了呢！”林小滿收起手機，隨口說道。

蕭玉甯沒力氣回應她的調侃，只是走到那排“水池”前，學著之前那個女子的樣子，擰開龍頭。冰涼的清水流出，她仔細地、反復地清洗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要洗去某種無形的污穢。

她看到旁邊的盒子里有那種乳白色的“胰子”，也學著按了一下。一股濃郁的人工香氣傳來，她搓揉出豐富的泡沫，再用清水沖凈。旁邊沒有紙了，她看到墻上還有一個奇怪的、會吹出熱風的裝置（烘手機），但她不敢嘗試，只能任由雙手濕漉漉的。

“走啦走啦，買東西去！”林小滿催促道。

兩人來到燈火通明、貨物琳瑯滿目的“超市”。這里比之外面的街道更加讓她眼花繚亂。一排排高大的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包裝精美、色彩鮮艷的物品，從吃食、飲品到日用雜物，應有盡有，許多東西她連見都沒見過。人們推著一種帶輪子的鐵籃子（購物車），在貨架間穿梭挑選。

林小滿顯然是這里的常客，熟門熟路地拉著她來到一處專門售賣“床上用品”的區域。

“你看，被子、褥子、枕頭、床單、被罩……這里都有。你剛回來，肯定得換套新的。喜歡什么顏色？這個小碎花的怎么樣？或者這個純色的？”林小滿拿起一套印著粉色小熊圖案的四件套，在她面前比劃著。

蕭玉甯看著那些顏色鮮艷、圖案幼稚的布料，眉頭微蹙。這些……就是這個時代的寢具？與宮中那些由貢品蜀錦、蘇繡、緙絲制成的、圖案典雅華貴的衾被相比，簡直是……不堪入目。

“可有……素凈些的？”她委婉地問道。

“素凈的？哦，有啊！你看這個灰色的？還有這個淺藍色的？”林小滿又翻出幾套純色的。

蕭玉甯勉強從中挑選了一套看起來最順眼的月白色（米白或淺灰）床品。林小滿又幫她挑選了新的枕芯、被芯，還有一些諸如毛巾、牙刷、牙膏、水盆、衣架之類的零碎物品。

牙刷？那是什么？蕭玉甯看著那帶柄的小刷子，又看看旁邊管子里擠出的白色膏狀物（牙膏），心中疑惑。難道這里的人不用柳枝或青鹽潔齒嗎？

還有毛巾，質地粗糙，遠不如宮中用的細棉布柔軟。水盆倒是與她認知中的盆類似，只是材質是某種輕便的、亮晶晶的東西（塑料）。

林小滿將挑選好的東西一股腦扔進購物車，又順手拿了幾包花花綠綠的零食和幾瓶飲料，然后推著車來到出口處一排長長的柜臺（收銀臺）。

收銀員拿起一個會發紅光的奇怪“筆”（掃碼槍），對著每件商品上的條紋圖案（條形碼）掃一下，旁邊一個方板（收銀機顯示器）上就跳出相應的數字。最后，收銀員報出一個總數。林小滿拿出她的“攝魂匣”，在收銀臺前一個裝置上輕輕一貼，“嘀”的一聲，交易就完成了。

整個過程快速、高效，卻也冰冷、缺乏人情味。蕭玉甯再次被這種她無法理解的“交易方式”所震撼。難道這里買東西都不用銀錢或銅板的嗎？那個“攝魂匣”里，難道藏著取之不盡的金銀？

抱著一大堆新買的物品回到宿舍，蕭玉甯已經累得快要散架。林小滿幫她將新的床品鋪好，又指點她如何擺放洗漱用品。

“牙刷牙膏放這個杯子里，毛巾掛這里。洗澡的話，要去樓層的公共浴室，跟衛生間挨著的。里面有隔間，自己帶洗發水沐浴露進去就行。”林小滿交代道。

洗澡……公共浴室……

蕭玉甯想到剛才在“衛生間”的經歷，又想到要和一群陌生女子在同一個地方沐浴（即使有隔間），就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在宮里，她沐浴都有專門的湯池，七八個宮女伺候，焚香更衣，流程繁復。而這里……

她看了一眼林小滿口中所謂的“洗發水”（洗頭用）和“沐浴露”（洗澡用）——都是裝在五顏六色塑料瓶里的粘稠液體，散發著濃烈的人工香氣。

看來，在這個世界，連沐浴這樣私密的事情，也變得如此“便捷”而……缺乏儀式感。

天色漸晚，林小滿提議一起去食堂吃飯。蕭玉甯實在沒有勇氣再去嘗試那些奇怪的食物和擁擠的環境，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了。林小滿也沒勉強，自己跑去食堂，順便幫她帶了一份據說是“比較清淡”的面條回來。

看著碗里飄著幾片菜葉和零星肉末的、湯色渾濁的面條，蕭玉甯再次嘆了口氣。罷了，有的吃就不錯了。她拿起那雙與南梁制式略有不同的筷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夜晚降臨，林小滿戴上耳機，對著她的“攝魂匣”或笑或皺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蕭玉甯則坐在書桌前，借著頭頂那盞發出白光的“燈管”（臺燈）的光芒，開始嘗試整理“蘇瑾”留下的書本。

書本的紙張潔白光滑，印刷的方塊字（簡體字）清晰規整，與她熟悉的豎排版、宣紙墨書截然不同。書名大多是《中國古代史綱》、《考古學通論》、《南梁史研究》之類。

南梁史研究？

蕭玉甯心中一動，連忙翻開那本書。里面的文字她依舊認不全，但夾雜著一些她能看懂的繁體字、人名和地名。她看到了父皇的名諱，看到了皇兄的名字，看到了……寧王蕭策，甚至還有謝允之！

她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這本書里，記載著她所熟悉的那個時代！

她迫不及待地、幾乎是貪婪地翻閱著，試圖從那些陌生的字里行間，拼湊出關于南梁、關于那場宮變、關于她自己命運的蛛絲馬跡。

這一刻，白日里經歷的種種文化沖擊和生理不適帶來的屈辱與茫然，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與過去產生的連接所沖淡了。

她要知道，歷史是如何記載她和她的時代的。她要知道，在她“死”后，南梁究竟發生了什么。

也許，答案就在這些冰冷的、陌生的文字之中。

夜深了，蕭玉甯依舊沉浸在書本中，臺燈的光芒映照著她專注而蒼白的臉龐，在那雙曾經屬于公主、如今屬于“蘇瑾”的眼眸深處，重新燃起了探究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