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成功制出那簡陋卻清雅的香印與香膏后，蕭玉甯（蘇瑾）的心境似乎也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除了每日沉浸在圖書館浩瀚的書海中，以及與那個神秘的“攝魂匣”斗智斗勇之外，她開始留意校園里那些與“傳統文化”相關的活動。這或許是源于一種本能的親近感，也或許是……一種想要尋找同類、證明自己并非異類的潛在渴望。

林小滿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又是學生會的活躍分子，對校園里的各種活動了如指掌。這天，她興沖沖地拿著一張花花綠綠的宣傳單跑回宿舍：“蘇瑾蘇瑾！快看！我們學校的漢服社這周末要在活動中心辦雅集，還有古風表演！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漢服社？雅集？”蕭玉甯接過宣傳單，看著上面印著的幾個穿著古裝、寬袖飄飄的男女圖案，心中微微一動。

她來這個時代后，也曾在校園里零星見過一些穿著類似古代服飾的年輕人。那些衣衫在她看來，形制大多粗糙簡陋，甚至有些不倫不類，但那份對“古風”的追慕之情，卻讓她感到一絲微妙的親切。

“對啊！就是一群喜歡穿古代衣服、搞點琴棋書畫、吟詩作對的同好聚會啦！”林小滿解釋道，“聽說這次還有人要表演古箏和古典舞呢！你應該會喜歡吧？感覺你身上就帶著一股……嗯，古典氣質！”

蕭玉甯看著宣傳單上那幾個身著“漢服”的形象，又想起自己箱底那件雖然落水受損、卻依舊承載著她公主身份的南梁宮裝（當然，她從未在人前顯露過），心中不禁涌起一絲復雜的情緒。

去看看也好。看看這個時代的人，是如何理解和呈現他們所謂的“古風”與“漢服”的。

周末下午，蕭玉甯隨著林小滿來到了學校的學生活動中心。這里早已布置一新，掛起了字畫條幅，擺上了仿古的案幾蒲團，還點燃了某種氣味略顯刺鼻的盤香（劣質檀香或化學合成香）。一群穿著各式“漢服”的年輕男女或坐或立，有的在撫琴，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說笑，氣氛倒也熱鬧。

蕭玉甯穿著一身她認為相對“得體”的現代服裝——一件素色長袖襯衫和一條深色長褲，站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也吸引了不少目光。她那清麗脫俗的容貌，以及即使穿著現代服裝也難以完全掩蓋的、與生俱來的端莊儀態，讓她在一眾刻意模仿“古風”的學生中，反而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真正的古典韻味。

她安靜地站在角落，默默觀察著場內眾人的穿著。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這些所謂的“漢服”，在她看來，簡直是……錯漏百出！

有的裙裾長度不對，拖沓累贅；有的袖口形狀怪異，寬窄失度；有的衣襟交領方向錯誤（右衽為華夏正統，左衽多為異族或喪服）；更有的將不同朝代、不同場合的服飾元素胡亂拼接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如同戲班子的行頭。

比如，一個女生穿著明顯是唐制襦裙的款式，頭上卻戴著仿明代的發冠；一個男生穿著類似宋代直裰的衣服，腰間卻系著一條現代皮帶……凡此種種，在她這個真正來自古代宮廷、對衣冠禮制耳濡目染的公主眼中，簡直是漏洞百出，令人不忍卒睹。

“蘇瑾，你看那個小姐姐彈古箏好好聽！”林小滿拉了拉她的衣袖，指著場中央一個正在撫琴的女生。

蕭玉甯的目光掠過撫琴女子身上那件領口繡花過于艷俗、腰帶系法也錯誤的“漢服”，淡淡地應了一聲，心思卻不在此。她不明白，這些人既然喜愛“古風”，為何不好好考究一下真正的形制？如此隨意地穿著這些“四不像”的衣物，豈非是對祖宗衣冠的不敬？

就在這時，幾個穿著同樣“漢服”的女生注意到了站在角落的蕭玉甯，其中一個似乎是漢服社的負責人，主動走上前來，笑著問道：“這位同學，看你站了很久了，是對漢服感興趣嗎？要不要過來一起交流一下？”

林小滿連忙替她回答：“是啊是啊！我同學蘇瑾，她特別喜歡古典文化！”

蕭玉甯被推到人前，有些不太適應這種主動的搭訕。她看著眼前幾個女生身上那些在她看來“錯誤”的服飾，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屬于公主的“指點”意味：“諸位……對漢服之熱愛，令人欽佩。只是……這衣衫形制，似乎……略有不妥之處。”

她本意是想委婉地提出一些意見，希望她們能更嚴謹地對待傳統服飾。然而，這話落在漢服社眾人耳中，卻不啻于公開的挑釁和指責。

那幾個女生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剛才搭話的那個負責人，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哦？這位同學是覺得哪里不妥？我們這些衣服，可都是參考了古畫和出土文物仿制的，還請教過老師呢！”

她們都是漢服愛好者，對自己身上的衣服頗為自得，平時也常常互相考究細節，哪里容得下一個“外人”如此直白地批評？

“正是因為參考了古畫與文物，才更應嚴謹。”蕭玉甯并未退縮，她骨子里那份對禮儀制度的較真勁上來了，“譬如這位女郎（她指著負責人）身上這件齊胸襦裙，其裙腰束法便與唐時畫作略有出入，顯得松垮，失了那份高挑挺拔之姿。還有這位女郎（她指向旁邊一人）的褙子，其袖型仿的是宋制，但衣長卻過短，更像是明代的比甲……至于這位小郎君（她看向不遠處一個男生）的圓領袍，其幞頭樣式倒是仿得不錯，只是這袍衫的開衩位置和系帶方式，似乎……更近于遼金之制，而非漢家衣冠……”

她娓娓道來，語氣平靜，卻字字珠璣，精準地指出了在場好幾個人服飾上的“硬傷”，甚至連一些細微的系帶方式、開衩位置都點了出來。那些只有深入研究過服飾史、甚至親身穿著體驗過的人才可能注意到的細節，被她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

一時間，整個場子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蕭玉甯身上，眼神從最初的不忿、質疑，漸漸變成了震驚和……茫然。

她說的好……好像很有道理？

那些被她點名的學生，更是面紅耳赤，下意識地低頭檢查自己的衣服，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因為蕭玉甯指出的那些問題，確實是他們平時圈子里也偶有爭論、但并未深究的細節。

“你……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漢服社的負責人有些結巴地問道，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一絲敬畏。

“略有涉獵罷了。”蕭玉甯淡淡地回答，不愿多做解釋。她意識到自己剛才又有些“失控”了，說得太多太細，不像一個普通學生該有的知識儲備。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一直沒說話、氣質看起來有些跳脫的女生突然眼睛一亮，開口說道：“哇！這位同學懂得這么多，肯定是行家！光說不練假把式，不如……你也給我們展示一下真正的‘古風’唄？”

這話帶著幾分起哄，也帶著幾分不服氣。言下之意：你說我們不行，那你倒是拿出點真本事來看看啊！

“對啊對啊！展示一下！”周圍立刻有人跟著附和起來。

林小滿見狀，也湊熱鬧地推了推蕭玉甯：“蘇瑾，露一手給他們看看嘛！讓他們知道你的厲害！”她其實也不知道蕭玉甯到底懂多少，只是單純覺得剛才她那番話很酷，想讓她繼續“鎮住”場子。

蕭玉甯頓時陷入了窘境。展示？她要如何展示？她總不能憑空變出一套真正的南梁宮裝來！至于琴棋書畫……她確實精通，但一來沒有合適的器具，二來也太過驚世駭俗。

“我……我并無準備。”她試圖推辭。

“哎呀，不用準備！即興來一段嘛！”那個起哄的女生不依不饒，“我看你身段這么好，氣質這么古典，肯定會跳舞吧？不如……給我們跳一段古典舞？讓我們開開眼界？”

跳舞？

蕭玉甯的心猛地一跳。她確實擅舞，尤其是那支在南梁幾乎失傳、只有極少數宮廷貴女才有機會習練的《霓裳羽衣舞》。那是她的絕技，也是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才藝。當年在宮中宴會上，她一舞傾城，連見慣了歌舞的父皇都贊不絕口。

只是……在這里？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穿著這身現代的、束手束腳的衣服？跳那支屬于盛唐、也屬于南梁宮廷的絕世名舞？

這太……荒謬了。

“我不會跳舞。”她幾乎是立刻否認。

“別謙虛嘛！隨便跳跳就行！”

“是啊是啊！就當交流學習了！”

眾人依舊在起哄，大有她不跳就不放她走的架勢。連林小滿也在一旁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蕭玉甯感到一陣騎虎難下。她不喜歡這種被眾人矚目、強迫表演的感覺。但在這種情況下，一味推辭似乎更顯心虛和懦弱。而且……她內心深處，是否也有一絲想要展現真正風華、讓這些“葉公好龍”之人見識一下何為“霓裳羽衣”的沖動？

那支舞，承載了太多她對過往盛世的想象，也凝聚了她無數的汗水與心血。它不該被遺忘，不該被埋沒在這陌生的時空里。

罷了……既然避無可避，那便……舞上一曲又何妨？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全場，原本的局促和緊張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公主、屬于舞者的從容與自信。

“既如此，那便……獻丑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原本嘈雜的起哄聲瞬間安靜了下來。“只是此處無樂，衣衫亦不合，只能略作示意，望諸位海涵。”

眾人沒想到她真的答應了，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期待地看著她。

蕭玉甯走到場地中央，那塊特意鋪設的仿古地毯上。她沒有立刻起舞，而是先微微屈膝，向四周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那姿態優雅嫻靜，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古韻，瞬間就讓在場所有刻意模仿“古禮”的學生們自慚形穢。

然后，她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在醞釀情緒，也仿佛在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連接。

沒有音樂，沒有華服，只有一身簡單的現代襯衫長褲。但這并不妨礙她進入狀態。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整個人的氣質陡然一變！

那不再是那個在現代社會小心翼翼、處處碰壁的“蘇瑾”，而是那個曾經在南梁宮闕之中、于月下花前翩躚起舞的永寧公主！她的眼神空靈而縹緲，仿佛蘊藏著千年的星光；她的身姿挺拔而柔韌，仿佛一株迎風搖曳的仙葩。

她緩緩抬起手臂，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便已盡顯功底。手腕輕旋，指尖微顫，仿佛有無形的絲帶在纏繞。腳步輕移，如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沒有鼓樂伴奏，她便以心為鼓，以氣為引。她的動作時而舒緩如流云，時而急促如驟雨；時而輕盈如飛燕，時而端凝如仙鶴。每一個眼神的流轉，每一個腰肢的扭轉，每一個指尖的顫動，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韻味和美感。

她跳的，正是《霓裳羽衣舞》中最著名、也最考驗舞者功底的“散序”部分。雖然沒有寬袖長裙的加持，但她僅憑著肢體的語言，便完美地演繹出了那種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空靈意境。

旋轉、跳躍、急停、緩行……她的舞姿融合了宮廷舞蹈的典雅端莊與胡旋舞的奔放靈動，既有仙袂飄飄的空靈寫意，又有珠落玉盤的清脆節奏。她的身體仿佛沒有重量，每一個動作都輕盈得不可思議，卻又蘊含著驚人的控制力。

整個活動中心，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景象驚呆了！

他們見過學校舞蹈社表演的古典舞，也看過電視上那些所謂“復原”的唐代樂舞。但沒有哪一個，能像眼前這個女生這樣，跳出如此純粹、如此震撼人心的古韻！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跳舞”了，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歷史！仿佛畫中人走下卷軸，將那失傳已久的盛唐風華，真真切切地展現在了他們眼前！

林小滿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她知道蘇瑾懂得多，氣質好，但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跳舞？而且跳得……這么好？！好得簡直不像凡人！

蕭玉甯完全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那些熟悉的旋律仿佛在她的血液里流淌，每一個動作都發自靈魂深處。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忘記了身份的錯位，忘記了所有的煩惱與不安。她只是那個熱愛舞蹈、享受舞蹈的永寧公主。

當最后一個音符（雖然是她心中默念的）落下，她緩緩收勢，以一個極其優美的姿態定格。氣息微喘，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中卻閃爍著動人的光彩。

全場依舊一片死寂。

過了好幾秒鐘，才有人如夢初醒般，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天哪！太美了！”

“這是什么舞？我從來沒見過！”

“簡直就是仙女下凡！”

“這真的是學生能跳出來的水平嗎？！”

驚嘆聲、贊美聲、掌聲此起彼伏，幾乎要將活動中心的天花板掀翻！之前那些起哄的、質疑的、看熱鬧的人，此刻無一不被深深折服，眼神中充滿了震撼和敬佩。

漢服社的負責人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沖上前抓住蕭玉甯的手：“同……同學！你跳得太好了！這……這是失傳的《霓裳羽衣舞》嗎？！你怎么會跳？！”

蕭玉甯被眾人的熱情和掌聲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想到自己即興的一段舞，竟然會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她掙開負責人的手，微微后退一步，臉上恢復了一貫的疏離和平靜。

“只是……隨意舞動罷了，算不得什么。”她低聲說道，并不想過多解釋。

但她的這番“謙虛”，在眾人看來，更是高深莫測。

這一舞，技驚四座！

“蘇瑾”這個名字，以及她那段驚才絕艷的“霓裳羽衣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南都大學的校園里，悄然激起了層層的漣漪。

而蕭玉甯自己，看著周圍那些或驚嘆、或崇拜、或探究的目光，心中卻泛起了一絲隱憂。

她似乎……又一次因為無法完全控制的“本能”，而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這究竟是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