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口,云霧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柳婆子的暗窯。“黑膚少女蠕動著靠近,鐵鏈在她腳踝磨出深紅的痂,“揚州城外的銷金窟?!?
地窖門突然打開,一個穿絳紫團花褙子的老婦扶著丫鬟走來。燈籠光照出她臉上厚厚的鉛粉,每道皺紋里都卡著胭脂。
“今兒個倒齊整。“柳婆子的金護甲劃過云霧下巴,“陸府出來的丫頭,果然水靈?!?
云霧渾身血液凝固。這婆子怎么知道她姓陸?
“你以為那青娘子為啥不敢留你?別小瞧了老娘的手段!”柳婆子惡狠狠道。
“別費心思想逃。!”
她突然揪住云霧的頭發,“看見那些印子沒?“她指向磚墻上暗褐色的抓痕,“上月有個烈性的,現在在揚州護城河里喂魚呢?!?
等柳婆子搖著團扇離去,黑膚少女才湊過來:“我叫阿漣,打漁的?!八鲁鲆幻渡P的鐵釘,“含著這個,他們灌藥時能吐出來?!?
“為什么要逃?“一個圓臉少女突然插話,“柳媽媽說了,學好本事將來能當花魁娘子呢!“
阿漣冷笑:“然后呢?像桃枝那樣被玩爛了扔亂葬崗?“她轉向云霧,“我看你骨相好,柳婆子定要拿你當搖錢樹養?!?
接下來的日子像場噩夢。
每天寅時,會有粗使婆子來教她們敷粉描眉;午飯后是各種令人作嘔的“課程“;到了夜里,地窖深處總會傳來凄厲的哭喊。
第七天夜里,云霧在墻角發現幾道新鮮的指甲痕。阿漣用鐵鏈磨著磚縫:“菜販每天寅時二刻來,只一個啞巴守著后門?!?
“能撬開鎖?“
“我攢了鐵片。“阿漣從舌底吐出個薄片,“但得等雨天——“
“你們想死別拖累人!“圓臉少女小翠突然尖叫著撲向門口,“柳媽媽!有人要逃!“
地窖門轟然洞開。柳婆子帶著兩個壯漢沖進來時,阿漣猛地把鐵片塞進云霧腳鐐縫隙。
“裝睡!“她最后對云霧做了個口型,隨即被拖了出去。
慘叫聲持續到三更。阿漣被扔回來時已經不成人形,十指血肉模糊,右眼腫得睜不開。但她還是蠕動著爬到云霧身邊,在掌心畫了個“裝“字。
“再有下次,直接送軍營當營妓。“柳婆子的金護甲刮過每個人的臉,“特別是你?!八谠旗F面前停下。
“陸家小姐現在自身難保,別指望有人來贖?!?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阿漣才吐出滿嘴血沫:“學我...呼吸...“她教云霧一種奇怪的吐納法,“疼的時候...這樣...不會昏...“
可是第二天阿漣就不見了。小翠得意地炫耀著自己得到的一盒胭脂,其他姑娘都躲瘟疫似的避開云霧。她抱膝坐在角落,突然摸到阿漣留在稻草下的鐵片——邊緣還沾著血。
接下來的日子,云霧成了最聽話的學生。她學會了對鏡練習媚眼如絲,學會了在挨打時咬住嘴唇不吭聲,甚至主動幫柳婆子捶肩捏腿。
暗地里,她悄悄數著每更的梆子聲,終于發現菜販確實雷打不動在寅時出現。
“倒是個可造之材。“柳婆子某日捏著她下巴端詳,“后兒個曹掌柜要來,你伺候。“
那天夜里,云霧把攢下的燈油悄悄倒在倉庫草堆上。雨下了整夜,雷聲完美掩蓋了她用鐵片磨鏈子的聲音。當第一道閃電劈亮天穹時,她點燃了油浸過的衣帶。
“走水啦!“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一個纖細的身影翻過了西墻。云霧落地時崴了腳,卻不敢停下。她奔過菜地、跳過溪溝,直到被追來的守衛按在泥水里。
“賤人!“烙鐵捅進左肩時,云霧死死咬著阿漣教的呼吸法。皮肉燒焦的氣味中,她聽見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已經卯時了,城門該開了。
守衛去追另一個逃跑的姑娘時,云霧滾進了蘆葦蕩。冰涼的河水漫過傷口,她想起陸秋詞被烙朱砂印那天的眼神。小姐也會經歷這些嗎?
又一次,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我到底,怎樣才能好好活著?
——
“醒醒!姑娘醒醒!“
有粗糙的手在拍打她的臉頰。云霧咳出幾口河水,看見一張布滿皺紋的圓臉。晨光中,揚州城的黑煙在遠處升起,隱約能聽見官府的鳴鑼聲。
洗衣婦張嬸扯下自己的頭巾給她包扎,“姑娘怎么稱呼?“
‘’云...“她望著逐漸散去的黑煙,突然改口,“我叫云商?!?
水珠從她發梢滴落,在初升的陽光下像極了融化的銅汁。
云霧望著揚州城方向升起的黑煙,突然笑出了眼淚。
柳婆子說得對,確實沒人會來贖她——但也沒人能阻止她贖自己。
——
張嬸的洗衣棚搭在運河支流的石灘上,十二根毛竹撐起發黃的油布,風吹過時嘩啦作響,像極了云霧記憶中家鄉的竹林。
云霧,哦不,現在叫云商了。
她蹲在青石板上,手指泡得發白,正用力搓揉一件錦緞長衫。深秋的河水已經刺骨,但比起柳婆子的囚車,這點寒冷簡直不值一提。
“用皂角粉,別用堿。“張嬸用木棍敲了敲云霧面前的木盆,“這是徐舉人家的衣裳,洗壞了咱們賠不起。“
云商點點頭,舀起一勺皂角粉撒在衣襟的茶漬上。一個月前那場死里逃生的經歷,讓她變得異常沉默。
張嬸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從不追問她的來歷,只教她怎么辨認各種衣料該用什么洗法——杭綢要輕揉,湖縐要拍打,絨料得逆著紋理刷洗。
云商做的很認真。
——
撫州漕運碼頭像頭永不饜足的巨獸,每日吞吐著數百艘貨船。
云霧站在運河岸邊,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帶來一絲涼意,
她看著那些忙碌的商人,他們或指揮著船只,或與人討價還價,臉上洋溢著自信與從容。云霧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羨慕。
世人都說“士農工商,商為末流”,商人地位低下,會被人瞧不起??墒撬麄兡艹燥栵?,能睡好覺,不因錢財受困,受人欺凌,經商有什么不好呢?
她從黑妓院的噩夢中僥幸逃生,以為自己可以重獲新生,然而命運卻再次將她推入黑暗的礦工營。在礦工營的苦役中,她每天都在生死邊緣徘徊,每一次揮動鐵鎬,都像是在敲打著她那顆幾近破碎的心。她無數次問自己,難道這就是她余生的歸宿嗎?
男子們多幸運呀,會讀書的能通過科考改變命運,家境好的能繼承祖田務農,再不濟還可以靠力氣做苦工。
而女子呢?
“我能做些什么能讓自己生活的好一些呢?”
想她一個弱女子,沒有家族庇護,沒有父兄依靠,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保障。
難道女子立世,就只能依靠男人嗎?”云霧在心中反復地問自己。
她想起在黑妓院里,那些女子們為了生存,不得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想起在礦工營,那些女工們在男人們的呵斥下,艱難地勞作。她們的眼中,滿是無奈與絕望。云霧不想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她不想就這樣認命。
“我要學經商!我要賺錢!”
云霧睜開眼睛,目光堅定起來。只要努力,她也能做到的。
有了錢,就能吃飽飯,睡好覺。
有了錢,就能用錢開路,不受欺凌。
有了錢,就不用再顛沛流離,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