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三月。

本應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溫軟時節。

然而，熙寧皇帝鑾駕駐蹕揚州驛館已逾旬日，熙寧皇帝卻一直深居簡出，杳然無蹤。

驛館正廳內。

揚州知府李維安身著簇新絳紫官袍，腰帶鑲玉。

李維安強自穩坐在鋪著錦墊的太師椅上，不時抬眼望向通往內苑深處那扇緊閉的大門。

門后無聲，一片混沌死寂。

每一次風吹草動，都引得廳中肅立的佐貳雜官們心頭猛地一跳。

一個個冷汗自鬢角滑落，大氣都不敢喘。

有人喉頭滾動，艱難地吞咽著唾沫，有人垂首盯著鞋尖，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有召見，沒有訓示。

連一道尋常問安的圣諭也無。

揚州城里暗地里的勾當有多少能見光？

官倉、河工、鹽稅、漕運……樁樁件件，只需熙寧皇帝稍起一念徹查之心，便不知要牽扯出多少烏紗，埋下多少白骨。

皇帝的緘默，比雷霆咆哮更令人肝膽俱裂。

眾人仿佛看到了一柄無形的閘刀，被無言的巨力高高懸起，刀鋒冷冽，只待那金口玉言一聲令下，便要人頭滾滾，血染轅門。

那被夷族滅門的前車之鑒，讓眾人心底產生無盡的恐懼。

然而眾官惶然未覺，熙寧皇帝其實在此離開揚州。

熙寧皇帝玄袍微拂，足踏晨露霜痕，只身一人，悄然東行。

很快熙寧皇帝在一山下停住。

山勢崚嶒如龍脊蜿蜒，云霧繚繞處。

飛檐斗拱隱現，青瓦丹甍間靈氣汩汩，正是道家清凈地——太一觀。

熙寧皇帝拾級而上，及至觀門，雕花銅門虛掩，只覺一股清冽檀混之息撲面，滌盡凡塵。

方欲推門而入，忽聞稚叱破空：

“呔！何方來客，夤晨窺伺，行藏鬼祟！”

但見兩抹素影如驚鴻掠至。

左側一垂髫男童，不過總角之年，手握半截青竹帚，眉峰倒豎，雙眸瞪若銅鈴。

右側一挽雙丫女童，面若新荔，緊攥衣角躲于同儕身后，卻偏要探出半顆腦袋，粉腮鼓起，作怒意沖沖狀。

二人道袍寬大，更顯身形玲瓏，宛如雪地中一對瞪眼的鶴雛。

熙寧駐足，唇角微揚，眼底流過一絲溫煦。

“小道長。”皇帝聲若泉擊瑯石，和煦道，“煩請通稟一聲，我欲面晤王太一。”

“王……王太一？！”

男女道童聞聲如遭雷亟，四目圓睜幾欲脫眶。

男童青竹帚“啪嗒”墜地，稚嫩面皮漲作赭色，手指顫顫點向熙寧：“狂悖！此乃吾師尊玄元妙法真君寶號，爾是何等粗鄙村氓，竟敢直呼仙諱！”

女童亦自后跳腳附和：“定是歹人，速速下山去！”

熙寧含笑搖首，玄袖內五指虛拈，周遭靈氣微不可察地一凝。

他隨手輕擺，云淡風輕道：“莫急，且去通傳便是。”

話音方落，異變陡生。

那暴跳如雷的男童話音戛止，雙腳忽似被無形絲線牽拽，竟僵直轉身，步履虛浮如踏棉絮，踉蹌倒行往道觀深處。

女童“呀”地驚呼，足下亦如生根自走，不由自主地旋踵跟隨。

二人纖小背影跌跌撞撞沒入觀門。

不多時。

大門再次打開。

兩名道童去而復返，垂首斂眉，面上再無先前跳脫，反籠著一層困惑的復雜顏色。

二人步履細碎，引著熙寧皇帝轉過幾重清幽回廊。

至一靜室門前。

素簾半卷。

內中早有一中年道長靜候。

其人身形挺拔如崖邊古松，面容朗逸清雋，三縷墨髯垂于胸前。

唯以一尋常青玉簪隨意挽住滿頭烏發，一襲洗得泛白的湛青道袍，然氣度淵渟岳峙，雙眸溫潤含光，正是不世出的隱逸高人王太一。

見熙寧至，王太一目光微凝，旋即稽首為禮：“無量天尊，山野村夫王太一，見過……道友。”

“道長仙風超然，吾心甚悅。”熙寧皇帝亦含笑頷首，玄袖輕拂，還了一禮，步履從容踏入靜室。

室中陳設簡凈，唯石幾蒲團，玉爐生煙。

王太一引熙寧于下首蒲團坐定，也不喚童兒奉茶，只揮袖示意：“你二人且退下，勿近此間。”

兩小童如蒙大赦，悄然掩門退去。

一時間，靜室寂然，唯余爐煙裊裊。

王太一垂開門見山：“道……陛下踏雪而來，龍行此清僻之地，必有所求，未知圣心何向？”

熙寧皇帝直視王太一深邃眼眸，毫無迂回，字字沉凝：“朕行天下，欲掃塵寰污濁，重定山河氣運。今，唯求得太一觀上下，襄助一臂之力！”

王太一聞言，眉峰幾不可察地微蹙，隨即舒展，復歸古井無波。

他未加思索，緩緩搖頭，聲音平靜卻如磐石不移：“貧道與門徒，久慕林泉，閑云野鶴慣矣，世外方外兩不涉，道法自然清凈心。陛下所求，恕難從命。”

話語雖輕，卻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決絕。

“道長通玄參真，當知順天應人之理。”熙寧皇帝神色不變，語氣沉重。

“朕所求非為私欲，乃為萬民清平，觀中高士若肯下山入世，非但功在社稷，朕亦可應允觀中所需。”

“凡世間所有，道長但有所求，無不可談。”

王太一微微闔目，似在聆聽窗外風過松濤，片刻后睜眼，眸中清光依舊：“陛下仁念，貧道拜感。然仙凡有別，道心澄澈，恐難染紅塵因果。觀中薪火，只宜棲此山林，蘊養天地清氣。”

其意已決，仍是拒絕。

熙寧皇帝目光倏然一冷，以勢壓人：“既如此……道長可知，方才觀外，那兩個道童言辭不敬，行止沖撞于朕？”

他微微前傾，玄色龍袍無風自動，周身那股蘊而未發的帝皇龍氣沛然而出，雖未刻意壓迫，卻已令石幾上玉爐青煙都為之一滯。

“朕縱有容人之量，然沖犯圣駕，于禮法之中，乃十惡大不敬之罪。其罪當如何論處，道長修為通玄，想必比朕……更為清楚？”

此言一出，威逼之意如寒霜覆地，直透肺腑。

王太身形驟然一頓。

他的眸底泛起一絲劇烈的漣漪。

良久。

王太一終究還是無奈妥協。

“貧道……謹遵……圣意。”

“哈哈哈……好！”聞聽此言，熙寧皇帝復又龍顏大悅，爽朗笑聲立時充盈整座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