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青瓷茶盞的邊緣，盞中琥珀色的茶湯映出他微微瞇起的雙眼。方才那頓“菌油三吃“的余韻還在唇齒間纏綿，松茸的醇厚、雞樅菌的清香、牛肝菌的濃郁，三種截然不同的鮮美如同三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輪番在他的味蕾上列隊行進，最后又在咽喉處勝利會師。
“大人，這茶是用青牛山上的雪芽配著山泉水沖泡的?！罢乒竦墓?，小心翼翼地往茶盞里續水，“水里還加了一小撮菌干，您嘗嘗可還適口？“
程大人端起茶盞，只見水面浮著幾粒金燦燦的菌肝粒，在陽光下像散落的金箔般閃閃發亮。他輕啜一口，頓時瞪大了眼睛——這茶湯初入口時清冽甘甜，咽下后卻突然從喉頭返上來一股菌子的鮮香，就像有個頑皮的小童躲在嗓子里突然撒了一把鮮味炸彈。
“這...這...“程大人一時語塞，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他在京城喝過御賜的龍團鳳餅，品過番邦進貢的雪域靈茶，卻從未嘗過如此奇妙的滋味。
隔壁雅間突然傳來鄭德裕標志性的大嗓門：“...你們是沒看見！李家村那新式耕種法當真神奇！麥穗沉得都把稈子壓彎了！“伴隨著“咚“的一聲，像是酒壺重重砸在桌上的響動，“畝產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三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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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人的茶盞“咔嗒“一聲磕在梨花木桌沿上，濺出幾滴茶湯。老趙眼疾手快地用袖子去擦，卻被主子一把按住手腕。師爺抬頭看見程大人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頓時會意地屏住了呼吸。
新式種法？是朝廷今年要在江南推廣的新式耕作法？程大人臨行前還在御書房與皇上密議過此事。按計劃，此法先在京畿三縣秘密試行，待秋收驗證成效后再逐步推廣。如今離第一批試驗田播種才過去兩個月，怎么在這偏遠縣城反倒已經遍地開花了？
“大人，會不會是...“老趙湊到程大人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程大人抬手制止，食指輕輕點在唇上。他側耳細聽，隔壁鄭德裕正醉醺醺地繼續嚷嚷：“...那間種法更是絕妙！豆子和玉米種一塊兒，玉米稈給豆苗當爬架，豆根又給玉米固氮...咳咳...“一陣嗆酒聲后，“你們說這李姑娘的小腦袋瓜是怎么長的？“
這下連向來沉穩的老趙都倒吸一口涼氣。豆科作物與禾本科間作的固氮原理，是上月戶部侍郎在密折里才提到的“套種新策“，皇上還特意囑咐“萬勿外泄“。程大人與老趙交換了個眼色，兩人不約而同想起臨行前皇上在御書房說的那句：“...此乃國之重器，若被番邦學去...“
“掌柜的?！俺檀笕送蝗环畔虏璞K，聲音里帶著刻意壓抑的急切，“這李家村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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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擦拭菌油碟子的掌柜的手一抖，那塊沾滿金黃色油脂的白布“啪“地掉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地撿起來，賠笑道：“往北三十里，翻過青牛山就是?！把壑樽愚D了轉，又壓低聲音補充道：“大人若是去，定要嘗嘗李家村小小姑娘做的菌油豆腐...那滋味...“說著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小小姑娘？“程大人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稱呼，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掌柜的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用油乎乎的手捂住嘴巴：“小的多嘴了...“
程大人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茶盞邊緣。盞中晃動的茶湯倒影里，他看見自己眉頭緊鎖——一個偏遠山村，如何通曉朝廷尚未推廣的農法，這事未免太過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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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俺檀笕送蝗黄鹕?，官袍下擺帶起一陣風，“改道李家村?！?
師爺剛要應聲，雅間的門就“砰“地被撞開。滿身酒氣的鄭德裕踉踉蹌蹌地闖進來，手里還拎著個空酒壺：“程兄！我正要去找...“他突然瞥見程大人嚴肅的表情，酒醒了大半，“出...出什么事了？“
程大人沉吟片刻，決定試探一二：“鄭兄方才說的隴種法，是從何處聽來？“
“李家村啊！“鄭德裕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碗碟叮當作響，“全村田地都按新法耕種，長得那叫一個喜人！“他噴著酒氣道：“說來奇怪，這法子有點熟悉...“
老趙聞言，手不自覺地摸向隨身包袱。那里藏著一本藍皮冊子，正是朝廷下發的《隴種法要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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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鄭德裕被隨從扶去醒酒，老趙立刻從行囊深處取出那本藍皮冊子。程大人快速翻到間作篇，與鄭德裕的描述一字一句比對。
“玉米與豆類間作，可借豆科植物根瘤菌固氮肥田...“程大人輕聲念出，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冊子離京前才從戶部取出，沿途都由老趙貼身保管，連驛丞想借閱都被婉拒，怎會...
“更奇的是這個?！安恢螘r返回的鄭德裕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畫著些農具圖樣，“李家村改良的曲轅犁，比尋常犁省力三成，連婦孺都能操作...“
程大人接過圖紙，手微微發抖——這分明是工部正在試驗的“省力犁“雛形！圖紙邊緣還標注著“調節耕深機關“，正是工部郎中私下跟他討論過的構想！
“鄭兄，“程大人強自鎮定，“這位李小小姑娘，可曾去過京城？“
鄭德裕醉眼朦朧地搖頭：“聽說是土生土長的李家村人...嗝...“。他被問得一愣，酒壺“咣當“掉在地上，連酒都醒了三分：“小小姑娘...“他突然瞪大眼睛，“程兄是懷疑...“
“不，只是好奇。“程大人輕撫茶盞，掩飾內心的震動，“這小小姑娘……想必是個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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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既下，程大人反倒不著急了。他慢慢品著茶，讓伙計又上了份菌油拌豆腐。雪白的豆腐浸在金黃油亮的菌油里，用勺子輕輕一碰就顫巍巍地晃動，像塊上好的羊脂玉。
“大人，這豆腐...“老趙眼巴巴地看著。
程大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頓時理解了為何食客們會為這道菜落淚。那綿密的口感中藏著無數細小的氣孔，每個孔洞里都飽含著菌油的精華，在舌尖綻放出驚人的鮮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