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雙眼，瞳孔在黑暗中迅速收縮。他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右手已經探入枕頭下方，握住了那把冰冷的勃朗寧。閃電劃破天際，慘白的光芒透過窗簾縫隙，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赤腳踩在老舊的地板上，木質地板發出細微的呻吟。三步繞過吱呀作響的床腳，兩步跨過地上的水漬，左手始終保持著射擊姿勢。在門前站定，他用指節在門板上叩出兩聲短促的回應。

門外，陸沉舟聽到暗號，他曲起指節在門框上重重一叩。木門開啟的瞬間，他像一道陰影般滑入屋內，帶進一股潮濕的寒氣。

“開燈吧，老凌。“陸沉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的沙啞。

天花板上的鎢絲燈泡突然亮起，昏黃的光線在房間里暈染開來。陸沉舟瞇起眼睛，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逼仄的客廳：開裂的皮沙發露出泛黃的海綿，茶幾上堆著發霉的報紙。

轉身時，他看見凌寒倚在門框上。這個剛才還在生煎店前與江斷岳接頭的車夫此刻穿著洗得發白的棉布睡衣，在燈光下格外明顯。

“我就知道，“凌寒用袖子擦了擦臉，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倦意，“陸處長親自登門，今晚這覺是睡不好了。“

陸沉舟從口袋里掏出懷表，煞有介事的看了看。“十點三十分，上海的夜生活才剛開始。“

“呵，“凌寒拖著步子陷進沙發，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他摸出半包皺巴巴的老刀牌香煙，擦亮火柴點燃，“我這些跑街串巷的苦力，可比不得您陸大處長。“煙霧在他疲憊的面容前繚繞，“茶就不沏了，有事直說吧。“

陸沉舟沒有立即接話，而是緩步走到窗前，指尖挑起窗簾一角，目光掃過外面法國梧桐下黑色的別克車。

“戴老板跟你說了什么？“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凌寒吐出一口煙，煙霧在燈光下盤旋上升。“還是老一套，“他彈了彈煙灰，“詢問了一些你的情況，其他要說的都在紙條上，老江沒給你？“

“看了，內容不就是責怪我不經請示就自作主張營救中統的人嗎？”

“知道戴老板會發火，你還敢這么干？“凌寒斜倚在沙發上，面無表情的盯著陸沉舟。

“當時情況緊急。“陸沉舟解開領口的兩顆紐扣。“我也是無奈，畢竟國難當頭，雖說中統與我們軍統不和，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凌寒猛地吸了口煙，大量的煙霧從他的嘴里涌出：“我的陸大處長，人都救了，就別給我上政治課了。“他嗤笑一聲，“上學的時候，你的覺悟就高，現在還是這副腔調。“

陸沉舟沒有接話，只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半晌，他才開口：“過去的事不提了。今晚來，是要商量兩件事——一是解救那名共黨，二是上次的事兒已經引起特高課的懷疑了，以后...“

“知道被懷疑你還要救那名共黨？特高課已經盯上你了！”凌寒猛地站起身，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1938年汪精衛的專列經過徐州，你作為隨行秘書，有整整二十七分鐘和他獨處。“他的手指幾乎戳到陸沉舟鼻尖，“當時只要你扣動扳機——“

“然后呢？“陸沉舟突然抬頭，眼神銳利如刀，“讓影佐禎昭接替他的位置？還是讓周佛海提前上位？“他的聲音像淬了冰，“殺一個漢奸容易，但打入他們核心的機會只有一次。“

凌寒煩躁地將煙擰滅，又抽出一支煙點燃，火苗在他顫抖的手中忽明忽暗。“1941年你到上海任處長，“他深吸一口煙，煙霧從齒縫間溢出，“傳遞出不少重要情報，我開始理解你了，覺得你做的對，所以向戴老板請命過來協助你，可現在呢？先是救中統的人，現在又要救共黨？萬一暴露了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陸沉舟笑了笑翹起了二郎腿，又露出值得玩味的表情。“當時不殺人有不殺人的理由，現在救人當然有救人的理由，有興趣聽聽嗎？”

凌寒夾著煙的手指微微一顫，煙灰簌簌落在發白的睡衣褲子上，“難道...“他低聲喃喃，隨后眼睛直直的盯著陸沉舟。

陸沉舟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起身不緊不慢地挨著凌寒坐下。“知道日本人現在最怕什么嗎？他們的軍艦、坦克、飛機，全都靠進口石油續命，而上海、是他們最重要的油料儲備和中轉站。“他向后靠進沙發，從內袋掏出一張折疊的地圖，沙發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半個月前救那個中統的，可不是白救的。“

凌寒的視線落在地圖上那些用紅筆標注的圓圈上。陸沉舟的指尖輕輕點著其中一個標記：“這人摸清了日軍在吳淞口的三個隱蔽油庫位置...“手指滑向旁邊密密麻麻的路線圖，“還跟了整整七趟運輸車隊，把他們的行動規律摸了個透。“

陸沉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現在，你覺得這筆買賣值不值？“

凌寒的手指突然懸在地圖上方，指尖微微一頓。他抬起眼，目光如刀般刺向陸沉舟：“所以這次冒險救那個共黨......“聲音陡然壓低，“是為了'北斗'密碼本？“

陸沉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嘴角噙著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淺笑。

凌寒突然笑出了聲，手指重重地拍在陸沉舟肩頭，震落了對方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就知道——“他拖長了音調，眼底閃過精明的光，“咱們陸大處長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你說接下來要怎么配合你。“

陸沉舟的指尖在地圖上輕輕一劃，停在那處被紅圈標記的油庫位置：“看這里——距離虹口司令部剛好十五公里。“

凌寒突然按住地圖，眼中精光暴閃：“聲東擊西？“

陸沉舟從煙盒抖出兩支煙，一支拋給凌寒，一支咬在自己齒間，“油庫爆炸后，日軍必定優先調派司令部守軍增援，可司令部由于油庫爆炸肯定會戒嚴，所以，我們需要一個讓他們不得不打開大門的理由，剛好司令部會接收一批軍火物資，到時候日本人怕有人趁亂打這批軍火的主意，一定會讓其進去，且由于司令部分兵增援油庫，人手一定不夠，只能把物資和要犯關在一起，到時候你混入運輸隊剛好行動。”

“妙計！但我怎么混進運輸隊？“

“這批軍火進上海前會在郊外停留檢查，到時候我借著檢查的名義過去，助你混入車隊，棘手的事司令部的地形圖我現在沒辦法給你，只能到時候給你，你只能在車隊去司令部路上熟悉。”陸沉舟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次行動確實倉促，但......“他頓了頓，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我相信你的應變能力。“

凌寒嘴角微揚，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放心，就算司令部的地形圖在路上看，也足夠了。“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與桌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倒是你，別讓老江把油庫炸早了。“

“老江辦事，你還不放心？時間精確到秒。“陸沉舟輕笑一聲，從懷里掏出懷表打開表蓋，“爆炸時間定在運輸隊抵達司令部前十分鐘，足夠制造混亂，又不會打草驚蛇。“

凌寒點了點頭，陸沉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凌寒也站了起來，兩人相對而立。片刻沉默后，他突然笑了：“說起來，咱們哪次行動不是臨時拼湊的？上次救中統的那個人，連計劃都沒有，不也成了？“

陸沉舟也笑了，伸手拍了拍凌寒的肩膀：“沒辦法敵后工作就是這樣，敵人是不會配合你的。“他看了眼窗外漸漸變小的雨，“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這個時候，老江還會找你再具體一下細節。“

凌寒送他到門口，突然低聲說道：“對了，再給些錢吧，窮的沒錢買煙了。“

陸沉舟的手剛搭上門把手，聞言搖頭失笑。他轉過身，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袋摸出兩盒香煙和一個的牛皮紙信封，卻沒急著遞過去。“咱們這個特別行動組啊，“他苦笑著用信封輕輕拍打掌心，“上面批的經費永遠在'路上'。“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無奈，“戴老板上次還說，非常時期要'自力更生'。“

凌寒一把搶過信封，指腹摩挲著厚度，挑眉道：“喲，這次倒是大方。“

陸沉舟的身影在門框處微微一頓，隨后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留步吧。“

回到梧桐樹旁的汽車上，坐在司機位的江斷岳正在閉目養神，待陸沉舟在后座坐定，聽到汽車門關上的聲音，便立刻發動汽車，拐出了極司菲爾路。

回去的路上，陸沉舟將剛才和凌寒說的話都和江斷岳轉述了，江斷岳一直沉默不語，默默的搖下半扇車窗，點燃了一支煙說道：“別的先都不說，虹口司令部的地圖去哪里搞呢？沒有地圖，也是只無頭蒼蠅，就算僥幸把人救下了，如何撤離呢？”

“地圖的事......“陸沉舟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明天我想辦法吧，你不用管。“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你專心計劃如何炸油庫。“

江斷岳深深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驟然明亮。他吐出的煙霧在車窗邊繚繞，被夜風撕扯成縷縷細絲。

“油庫那邊倒是不用操心，“他彈了彈煙灰，聲音沙啞，“我已經安排'煤油'混進去了。“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打著，“問題是......“

“問題是時間差。“陸沉舟接話道，從后座探身向前，在江斷岳耳邊低語了幾句。

江斷岳的眉頭漸漸舒展，卻又突然皺緊：“太險了。萬一......“

“沒有萬一。“陸沉舟靠回座位，指尖輕輕摩挲著眼鏡腿，“你必須在軍火運輸隊到司令部門前的十分鐘行動。“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汽車駛過一盞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車窗，在陸沉舟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江斷岳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我們會成功的。“

陸沉舟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流動的夜色。他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汽車微微的顛簸，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逃離肩上的千鈞重擔，他太累了。

陸沉舟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潛伏在日偽這么長時間，每一次任務前，他都是這么心里沒底，他知道無論他準備多長時間，計劃總是不那么完美，有的時候甚至是倉促的，每次完成任務，他感到的不是開心，反而是責怪自己，要是自己計劃的再詳盡些老江和老凌面對的危險會不會少一些，可這些只是幻想罷了，計劃的越詳細所需要的時間就越多，而敵人是不會給他多余的時間，他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做一個相對完善的計劃，剩下的只能是用兄弟們的命去賭。

那么可不可以不賭呢？不可以，因為他也是共產黨，他不光是潛伏在日偽里的軍統間諜，同時還是潛伏在軍統里的紅色間諜，這次營救任務是組織交給他的任務，他明白“北斗”密碼本的重要性，他必須得這么做，可長久和江斷岳以及凌寒的相處，加上面對共同的敵人日本人，每天的并肩作戰，每天的生死與共，在讓陸沉舟利用他們的時候有一些負罪感，此刻他就是感覺到累，不光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更是靈魂上的。

“到了。“江斷岳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陸沉舟推開車門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皮鞋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抬手緊了緊大衣領口，冰涼的雨絲順著脖頸滑進衣領，讓他混沌的思緒稍稍清醒。

回到家，他來不及洗漱就躺在了床上，他太累了，此時窗外的雨停了，月亮從云層中透出的光亮，映在了窗簾上，可就這一點光亮仍然讓陸沉舟不適，畢竟極度黑暗中的光亮是極度刺眼的，會使身在黑暗中的人恐懼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