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的梅雨季總帶著股陰郁的黏稠感，連空氣都像被泡發的棉絮，沉沉地壓在胸口。清晨五點半，我被雷聲驚醒，雨水正噼里啪啦的砸在窗外的香樟樹上，葉片在風雨中翻飛如垂死的蝶。

手機在床頭柜上瘋狂震動，來電顯示是一串陌生號碼。我摸黑抓過手機，指腹觸到屏幕上的水漬——不知是冷汗還是漏進的雨水。

“葛先生嗎？您朋友張女士出了車禍，現在第一人民醫院搶救……“

男人的聲音混著電流聲，像是從深淵里浮上來。

我赤腳踩進拖鞋時，膝蓋撞翻了床頭的水杯，玻璃碎裂的響動驚醒了合租的室友東哥。

“老葛？大半夜的——“

他揉著眼睛探出頭，而我早已沖進雨幕，拖鞋甩在樓道里，腳底被碎石子硌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我一頭鉆進路邊停著的出租車里。

“師傅，麻煩去一趟第一人民醫院。“

“可以去，但時間很晚了——“

“沒事沒事，快一點就行，我朋友出事了。“

出租車司機雖略有不滿，但看在錢的面子上，他還是自顧自的啟動了車子。

我坐在車子后排看到后視鏡里他緊抿的嘴角，下巴上一道疤隨著咀嚼檳榔的動作扭曲。雨水在車窗上織成密網，路燈的光暈被切割成細碎的金箔，黏在玻璃上緩緩滑落。我盯著計價器跳動的紅色數字，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的場景。

那是個同樣潮濕的傍晚，樂樂把新車的鑰匙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以后姐罩著你，副駕駛永遠給你留著！“

那時她笑得很得意，完全沒注意靈清寺的老和尚正盯著她的背影搖頭。

那老僧穿著褪色的灰袍，腕間纏著串油亮的菩提子，眼白泛著渾濁的黃。

“姑娘，這個月別碰方向盤。“

他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縫里積著香灰，“要見血的。“

但她笑嘻嘻的掙脫老和尚，往功德箱里塞了張百元鈔，“大師，現在都什么年代了。“

老和尚又一次搖頭，只是無奈的嘆氣。

我打趣她“你不害怕啊？“

她歡快的跳到車子旁笑盈盈的看著我“那是以后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管。“

夜很深，一路的綠燈讓空蕩蕩的車道顯得妖異。沒過多久，我看到了第一人民醫院那幾個鮮紅的大字。司機師傅并沒有把我送進去，車才在路邊停下，我就將一張鈔票遞到他手剎邊，朝著醫院跑去。

我甩開保安的阻攔沖進急診大樓時，關著的腳在瓷磚上打滑，整個人幾乎撞進護士站。不銹鋼臺面映出我扭曲的臉，額角的雨水混著冷汗往下淌。

“張樂樂的病房在哪？“

我的聲音抖得像漏電的收音機，每個字都帶著嘶啞的雜音。小護士的圓珠筆在登記簿上頓住，筆尖在“入院時間“一欄洇出墨點：“您是她……？“

“家屬。“我咽下喉間的酸澀，舌尖嘗到血的味道，“我是她未婚夫。“

謊言脫口而出的瞬間，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三年前的畫面。那時我們擠在城中村的麻辣燙店里，塑料棚頂漏下的雨水在鐵鍋邊沿嗞嗞作響，她舉著啤酒瓶大笑：“要是三十歲還沒嫁出去，老葛你可得娶我！“

蒸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而我藏在桌下的手正摩挲著口袋里皺巴巴的鉆戒發票——那枚最終都沒能送出的戒指，此刻正貼著我的胸口發燙，鏈墜在皮膚上烙出十字形的紅痕。

ICU的自動門緩緩開啟，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如潮水涌來，淹沒了走廊里推車滾輪的吱呀聲。

樂樂躺在最里側的床位，氧氣面罩凝結著霧氣，床頭柜上擺著個摔裂的玉佛——那是上周我陪她在古玩市場淘的。

攤主是個缺了門牙的老頭，用報紙裹著佛像神秘兮兮道：“開過光的，能擋災呢。“

而現在這尊佛像的斷口處正滲出幽綠的光，像只嘲諷的眼睛，裂痕恰好橫亙在菩薩慈悲的微笑上。

樂樂的主治醫師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后面。

“患者左側肋骨骨折，脾臟破裂，腦部有血腫……“

我轉過頭看去，在醫生的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紋身，是條盤踞的黑龍，龍爪扣在他的鎖骨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他遞來簽字筆時，我注意到他小指缺了一截，斷口處結著紫紅色的痂。

“手術成功率不到四成。“

筆尖懸在同意書上顫抖，暈開的墨跡像極了CT片上那團陰影，邊緣模糊如化開的血污。

“什么時候手術“

“情況危急，現在就準備手術。“

他走后，樂樂艱難的睜開眼拍了拍我的手“你來啦——“

“你別說話，好好休息，別怕有我陪著你。“

沒過一會就有一群人給她插上各種管子，我和他們一同護送樂樂進手術室。

“家屬在門外等待。“

我靜靜的站在門外，心里在不斷祈禱希望一切順利。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時，走廊盡頭的窗戶正透進第一縷晨光，在瓷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有個穿病號服的老太在哼黃梅戲，沙啞的調子纏繞著排風扇的嗡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沒有理會老太的行為，在走廊旁的椅子坐了下來。我縮在椅子上翻手機相冊，指甲在屏幕刮出細痕：去年武大櫻花季，她踮腳把花瓣別在我耳后，指尖沾著櫻花糖霜的甜香；跨年夜的外灘，她裹著我的圍巾呵出白氣，霓虹燈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還有那張偷拍——她在辦公桌前睡著，臉頰壓著未寫完的策劃案，睫毛在臺燈下投出細密的影，右手還攥著半塊融化的巧克力……

就在我回憶著那一幕幕美好的過往時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這一切。視頻接通時，李大師正在擦拭一尊鎏金關公像，刀尖上的血槽被他用絨布擦得锃亮。

“小子，你印堂發黑啊。“

他慣常的嬉笑在看見我身后的手術燈時驟然收斂。香爐青煙繚繞間，他掐著指節沉吟，腕骨凸起如嶙峋的山石：“寅時沖煞，白虎臨宮……“

“說人話！“

我的指甲陷進掌心，月牙形的血印在皮膚上泛白。銅錢哐當落在檀木案上，三枚全是最兇的“陰面朝上“他長嘆一聲。

關公像的影子在墻上搖曳如招魂幡“準備后事吧。“

手機滑落在地，電池蓋彈開的瞬間，樂樂的屏保照片在裂縫中微笑，那道裂痕正好橫穿過她的脖頸。保潔阿姨掃走我捏扁的易拉罐，鋁制品摩擦地面的聲響尖銳如哀鳴，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著黑板。

李大師，你別嚇我——”

“今天這件事不簡單，等我再聯系你”

掛斷視頻后，我終于忍不住抱著自己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但夕陽已經把走廊染成血漿的顏色，窗框在地面拉出長長的十字陰影。穿堂風掀起護士站的登記簿，紙頁嘩啦翻動間，我聽見細弱的貓叫——不知哪來的三花貓蹲在消防栓上，琥珀色的瞳孔倒映著手術燈，虹膜紋路竟與CT片上的血腫驚人相似。它舔了舔爪子，忽然縱身躍向窗外，尾尖掃過玻璃時留下一道水痕。

幾乎同時，紅燈滅了。

“清除血腫很成功，但還在危險期。“

醫生推開手術室的門朝我走來，我可以看到的黑龍紋身被也汗水暈開，墨色順著脖頸蜿蜒進衣領。

“明晚是關鍵，明晚還有一場大手術，家屬和病人都要做好準備，成功的概率很低。“

我朝著病房走去，一路垂著頭都在想著醫生說的那句話。

病房里，樂樂的指尖動了動，輸液管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藥液在日光燈下泛著詭譎的藍光。我握住她冰涼的手，突然發現她小指戴著枚銀戒——那是我們打賭輸了的懲罰。當時她晃著腳丫賴賬，珍珠美甲在咖啡杯沿敲出輕響：“戴一個月？你想得美！“

而現在，戒指內側刻的“GL“已經磨損發亮，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漬。“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無奈的笑著看著她，笨蛋，這并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我話未說完，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我以為是李大師的電話，便連忙在口袋里摸索。“喂，李大師——”

“喂，小林，你去哪了，我給你打了一天電話。”

原來是東哥的電話。東哥知道后，我又讓他幫我帶些吃的。

“你室友？”

“嗯，你不用擔心。先把自己照顧好。”我話才說完眼睛便紅了起來。

“小哭包……“

她的聲音像砂紙擦過玻璃，喉間帶著氣管插管留下的沙啞。我慌忙用袖口抹臉，卻把鼻涕蹭到了她手背，皮膚下的靜脈泛著青紫。

“臟死了……“

她想縮手，卻被輸液管牽扯著皺眉。這個表情太過熟悉——去年她食物中毒掛水時，也是這樣邊嫌棄邊攥著我的衣角，指甲在我手腕上掐出月牙形的紅印。

護工推著餐車進來時，月光正爬上窗欞，在床頭柜的玉佛斷口處凝成一道銀邊，白粥騰起的熱氣里。她忽然輕聲說：“被撞飛的時候，我看見走馬燈了。“

勺子在碗邊磕出清脆的響，像是老式電影放映機的齒輪開始轉動：“五歲偷吃供果被廟祝追，供桌上蠟燭油滴在手背燙出疤；大學答辯PPT忘保存，躲在廁所隔間哭得隱形眼鏡移位；還有……“她蒼白的臉上泛起血色，耳尖透出珊瑚粉，“第一次見你尿褲子。“

“喂！“

我差點打翻餐盤，筷子滾落到床底。那是大一的消防演習，警報響時我正在隔間提褲子，她作為班長踹開門，拉著我的手在逆光中我只看見她馬尾辮甩出的弧線，后來我總是會夢到這個場景。

她的指尖在我掌心畫圈，醫用膠布的粗糙觸感摩挲著皮膚。

“你說這是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我笑著笑著突然哽咽，喉結上下滾動吞下咸澀。窗外那只三花貓又出現了，它輕巧地躍過空調外機，尾巴掃落幾片紫藤花瓣，有一片正落在粥碗邊緣，被熱氣蒸得蜷曲發黑。

東哥把我囑托的帶來給我后就回去了，而我得照顧樂樂，便住在病房里。前半夜沒事發生，我便安然睡去。

可后半夜監測儀突然尖嘯，報警聲撕裂寂靜如同刀片劃破帆布。值班醫生沖進來時，樂樂正抓著我的手腕抽搐，監測屏上的波浪線瘋狂起伏，像是有人抓著心電圖紙胡亂涂鴉。

“家屬出去！“

護士將我推出門的瞬間，我看見她脖頸浮現出暗紅淤痕——和當年老和尚抓過的地方重疊，指印的形狀在慘白皮膚上宛如某種古老符咒。

消防通道里，我摸出那枚塵封的鉆戒，戒圈內側的刻字“Forever“被汗漬浸得模糊。不銹鋼門映出扭曲的人影，仿佛有無數個我在同時下跪，影子在應急燈的綠光中交疊成畸形的十字。

當晨光再次漫進走廊時，醫生摘下了口罩，下巴泛著青黑的胡茬：“體溫降下來了。“

我也松了一口氣，當我從椅子上起來時，差點跌在地上，還好醫生一個箭步沖上來扶穩我。

“你可不能倒下，現在你就是她的唯一，不然今晚的手術她會很難挺過去。”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推開病房的房門。看到病床上的她，頸間貼著紗布，邊緣滲出淡黃的組織液，睡得像個找到歸途的孩童，發絲在枕上鋪開如潑墨。我把戒指穿進項鏈，銀鏈纏繞著她掛著點滴的手腕，針頭附近的皮膚泛著淤青，像是被命運掐住的指痕。窗外那只三花貓正在晨光中抻懶腰，尾尖掃落的紫藤花瓣飄過《江城早報》頭條——“靈清寺古鐘深夜自鳴，專家稱系金屬熱脹冷縮。”

今晚上樂樂有個開顱手術，下午的時候我找了一個輪椅推著樂樂出去透透氣，發現那只三花貓蹲在停車場引擎蓋上舔爪子，頸圈系著褪色的紅綢帶，鈴鐺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樂樂伸手想摸時，它卻躥上梧桐樹消失了。樹葉沙沙作響，落下半張被雨水泡爛的平安符——正是靈清寺求的那張。她捏著符紙怔忡片刻，朱砂畫的敕令早已暈染成血淚般的痕跡，突然將它塞進我掌心：“找個廟燒了吧，晦氣。“

我低頭看去，符紙背面竟顯出淡淡字跡，像是香灰寫就的讖語：“劫后余灰暖，相逢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