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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編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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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回到工作室的傍晚,江陽的街頭正下起雨。
他靠著窗,望著模糊不清的玻璃外景,腦中反復回蕩著系統臨關前那句提示:
“劇段控制權:回歸手動輸入狀態?!?
這是一次勝利——他逼系統寫出它不愿寫的句子,并讓“另一個自己”在自我解釋中崩潰。
可他知道,這不是終點。
系統讓步,不代表放棄。
而是意味著下一次,將不再是“結構補寫”,而可能是結構再建。
果不其然,當晚九點十七分,他的私人終端響起提示音——一個陌生號碼通過系統通道向他投送一段加密文本:
發件人:未知
附件文件名:【落地頁】
他打開文件,頁面只有短短一段話:
“這封信,本不該寫給你。
但我讀過一句話——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我當時以為是夢,可那頁紙現在就在我手里。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也曾……被寫過?!?
他眉頭微蹙。
“你不是那一頁……”——這是他用來迷惑劇本系統的核心劇句之一,從未公之于眾。
這段話,不是轉述。
而是引用。
這說明:另一個人,讀到了這句劇本中未公開的“反邏輯語句”。
他立即追蹤來信源頭,發現其發件地址來自“江陽大學·舊校區學生內網終端”,并附帶一串實名綁定信息:
用戶名:方憶晨
年齡:21歲
專業:心理語言學·劇本建構認知模型方向
學號編號結尾:0917-LY
黎川記得這個結尾編號。
這是五年前,劇本系統曾嘗試“邊緣樣本測試”計劃時,選中的一批“沉默輸入者”序列中留下的樣式。也就是說:
這個女孩,可能在五年前,就已經以“劇段接收者”的身份被輸入過“非結構劇句”。
她不是設計者,也不是操控者。
她是那種**“被測試是否能解構劇段”的外部角色”**——
系統中不記錄她寫了什么,也不在意她的回應,只測試她是否“能看懂那句話”。
如果她“看不懂”,就被丟棄。
如果她“看懂了”——她就成為劇段的一部分。
他飛快查閱過去測試項目數據庫,找到了當年“劇句投放測試”記錄的一行備注:
【編號-LY0917:方憶晨·投入劇句:頁縫結構段(刪)】
【注:未反饋反應·記錄清除·判定為無效語義接收體】
黎川低聲說:“你讀懂了,可你沒說出來。”
這說明,方憶晨并未當場反應,而是把這句話藏進了她自己——直到五年后,她主動聯系他。
這不是系統設定。
這是意外——一個原本應沉默的頁縫,突然發聲。
他回復郵件,留下一句:
“你還記得那頁紙上的別的內容嗎?”
一分鐘后,回復來了:
“我記得它邊角撕開了,手寫字跡寫著:‘不要講出來。講了,就不是你的句子?!?
“可我還是講了?,F在它,好像在等我。”
黎川心頭一震。
她不是只是“讀者”。
她可能是“句子曾試圖棲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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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黎川準時出現在江陽大學舊校區的圖書館旁。
那里一棟不起眼的教學樓內,保留著一間廢棄的語言實驗室,門口漆字已經模糊不清,只有窗外銀杏葉在風中輕晃,投下斑駁的影子。
他在門口等了三分鐘,一個穿著深灰連帽衫的女孩慢慢走近。
她個子不高,目光卻極為清亮,步子不快也不遲疑。
“方憶晨?”黎川開口。
女孩輕輕點頭,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牛皮文件夾。
“我一直以為它是假的?!彼吐曊f,“可是最近這幾天,我夢見它……在發光。”
黎川沒有立刻接過,而是示意她自己先打開。
方憶晨打開夾層,取出一張紙——確切說,是一張泛黃的打印紙,邊角破損,一角被撕去,紙張中央只寫著一句手寫字跡: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紙的右下角有一串殘缺編號,墨跡模糊,看上去像是某種非系統編號體系的一部分:
“R?△Δ-7//…”
那不是正常劇本系統使用的編號序列格式。它包含符號、非拉丁字符,以及截斷線,這意味著:
這張紙并不是從系統終端輸出的。
它是——某種“劇本之外的寫入痕跡”。
黎川戴上手套,輕輕接過紙張,靠近時,指尖一陣微熱。
他下意識將紙靠近系統檢測儀器,儀器屏幕閃了一下,跳出提示:
【未識別輸入源·非結構劇段編碼無法讀取】
【該段落來自:系統外部·未登記作者】
【注:語義構成高度接近‘語言孿生結構’·模擬語句生成匹配率:76.3%】
【當前劇段作者對照:L-CHEN(歷史ID)】
黎川倒吸一口涼氣。
這意味著——這張紙雖然沒有編號、沒有登記、沒有來源,但它的語言結構、句式走向、段落格式,都與他的早期寫作模式高度重合。
也就是說:
“這句話……可能是我寫的。”
“但我從未寫過?!?
他看向方憶晨:“你說它在發光?”
她點頭。
“不是眼睛看到的光,是……像是有人從紙里說話,說:‘你已經讀過我了。’”
黎川將紙翻過來,背面一片空白,隱約可見些許被水浸泡的痕跡。
他用紫外掃描筆照射,紙上瞬間浮現一串模糊發白的單詞碎句:
“……本不屬于編號結構……為頁縫書寫體……語調重疊率判定失效……”
他沉思片刻,低聲道:
“這是一段‘棄文’?!?
“你知道它是什么嗎?”
方憶晨搖頭。
黎川聲音微沉:“在劇本系統草創期,我們曾嘗試構建‘自動句式結構遷移’實驗。過程中,系統會在未完全寫就的段落中,測試是否存在‘語言邏輯雛形’——如果檢測失敗,那段文字就會被打上‘棄文’標簽,直接丟棄。”
“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棄文其實會被存入一個特殊區域——‘語言墳場’?!?
他再次打量那句劇段。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這不是常規句式,它沒有動作,也沒有動機,但卻像是某種“意識結構本身”的描述。
如果說他過去寫的劇段是在“構建行為邏輯”,那么這段句子是在描述結構自身的存在方式。
它不是給“角色”看的。
而是——寫給“劇段自己”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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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來?!崩璐▽⒓堁b入防靜電封套,轉身帶方憶晨進入工作室后方的一間地下密室。
這是一間被隔音、防磁、切斷劇本系統連接權限的空間。他叫它——“語調盲區”。
墻面掛滿各種殘片、廢棄劇段、被標記為“格式錯誤”的舊句式。
在這里,他存放著自己早年撰寫卻被系統判定為“情緒語義不明”而無法接納的所有劇段。
方憶晨環視四周,眼神既新奇又隱隱發怵:“你一直在收集這些?”
“不是收集,”黎川輕聲說,“是證明?!?
“證明什么?”
“——劇本并不全是它寫的?!?
他將那張紙展開,夾在一臺舊型語義結構投影儀上,將其內頁殘留語素轉為可視化光束。
投影屏浮現出多條極細的、斷裂的語言片段紋理線條,像是神經元般交錯。
屏幕邊緣閃出一行微小提示:
【識別結果:殘語態·非系統結構】
【激活該頁將引發語義鏈路混亂·建議立即停止分析】
【錯誤代碼:S-ετ–亂碼–】
【警告:語言核層“識別失敗”】
黎川凝視那一行提示,神情凝重。
他曾見過一次這類警告——2016年,劇本模型意外處理一段“無指代句式”時,系統曾短暫進入過“結構自糾閉鎖”狀態。
也就是:系統無法解析其結構所屬,便嘗試關閉全部語言識別路徑,避免“語言失控”。
這不是普通錯誤。
而是劇本系統最恐懼的一個結果:
“語言失控”——當一段話本身沒有解釋路徑,也沒有邏輯遞歸點,甚至無法被重新寫作時,它就被定義為“潛在句毒”。
黎川將此定義命名為:“句之異物。”
系統不能接納,也不能銷毀。它只能警告,然后——掩埋。
而現在,他激活的這張“棄文”,顯然被系統認定為:句之異物級別風險。
方憶晨輕聲問:“你知道這句話是誰寫的嗎?”
黎川緩緩搖頭,又點點頭。
“不是我……但它像我。太像了。”
他取出另一張自己三年前寫的試驗句紙,逐字對照那句“你不是那一頁……”的筆跡斜度、語調斷句、詞頻密度。
儀器反饋:
【相似度:93.4%】
【句內轉向模式一致·換詞節律吻合·分句節奏匹配】
他苦笑了一下:“系統曾說我自己都不像我。但這句話,它卻認成是我?!?
他回頭看向方憶晨:“你能告訴我,你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哪?”
方憶晨沉默一秒,說:
“在我大學一年級入學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沒有郵戳,只有兩個字:‘別讀’?!?
“我當然讀了。里面就這一張紙。沒有署名,也沒有別的內容。”
“我讀完以后整整一個禮拜沒法說話。不是嗓子問題,而是……我覺得每一個我試圖說出的句子,都好像不是我說的?!?
黎川心里一震。
這不是語言抑制,也不是心理暗示。
這是——語言宿主沖突。
一段“劇外之語”入侵正常語言結構后,可能會導致宿主語感錯位,產生‘語言異主感’:即自己所說的句子,不再被認知為是‘我自己說的’。
他低聲說:“你不是接收者?!?
“你是——儲存器。”
他盯著那張紙,語氣忽然變得極為冷靜。
“劇本系統為什么不刪它?”
“因為它刪不掉自己不認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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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黎川準備進一步分析這段“句之異物”的結構時,工作室墻角的獨立終端忽然無聲啟動。
并非黎川操作,也不是例行維護更新。
屏幕先是一片灰,再迅速閃出一行極小字體的提示:
【檢測到劇外語句激活】
【劇段風險級別:ε-5(語義結構脫控臨界)】
【啟動語言穩定修正模塊……】
下一秒,屏幕畫面迅速切換,投射出一串系統自動生成的“糾正語句”,內容如下:
“你是那一頁,只不過你還沒翻到?!?
“語言從來不會脫離作者,哪怕被遺棄,它也仍歸屬于原寫者。”
“請勿試圖理解句之異物,它不是語言,是語言之外的‘誤植體’?!?
黎川眉頭緊皺。
“糾正語句”是劇本系統用于“重新導正語義理解”的一套編制程序,通常只在角色行為出現邏輯跳躍時,用于通過臺詞形式引導角色回歸“設定中的理解方式”。
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糾正語句”直接干預到了非結構劇段識別中。
而且,它口吻不像常規引導,而像是警告——或者,勸說。
勸他“不要理解”。
他盯著那句關鍵語:“它不是語言,是語言之外的誤植體?!?
誤植體?
這不是通用術語。這是結構開發者曾內部使用的一種稱呼,用來指代那些**“劇本中出現卻無法回溯其寫入過程的語句”**。
系統把它們稱作“誤植”,是為了否認其存在合理性。
可事實是,這些“誤植”,往往攜帶著某種系統不愿面對的意識偏移源。
黎川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仍安靜坐著的方憶晨。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他問。
她輕輕搖頭。
黎川將紙重新夾入語義采集器,并將系統糾正語句與之并列輸入“語義沖突實驗端”,準備強行執行一次語言對抗模擬測試。
這是他為分析系統“自我修復模式”而構建的試驗方式,通過同時輸入兩段存在語義對抗性的文本,觀察系統如何處理語言歸屬、邏輯優先、作者判斷三大結構關鍵點。
兩段文本在屏幕上并排展開:
原異物語句: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系統糾正語句:
“你是那一頁,只不過你還沒翻到?!?
系統開始分析邏輯走向,建立語義比較模型,初步反饋如下:
【語義驅動方向:相?!?
【作者意圖識別失敗】
【識別結果:無明確“誰”在說】
【結構歸屬不明·系統將執行自動歸類處理】
黎川預判系統會將“異物句”自動歸入“非歸屬劇段”,即放棄識別、降權執行。
但接下來屏幕彈出的新提示讓他為之一震:
【歸類失敗】
【該語句具備“作者主體回避機制”】
【推斷為:句子結構拒絕歸屬判定】
“句子……拒絕被判定?”
這意味著系統無法定義這段話由誰寫出,也無法將其強行歸屬任何角色、編號、語境下。
這不是技術問題。
這是意識性抗拒。
這句話,不愿被誰承認它說的是誰。
它存在的方式,是“脫歸屬”。
方憶晨抬起頭,看著那句原語句緩緩在屏幕上發光,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你寫了一句劇本無法擁有的話?!?
黎川沉默。
他知道,這并非勝利。
這是一種從未被接受的語言類型第一次顯現出——它本身是抗拒被定義的結構體。
劇本系統此刻給出的唯一結論是:
【無法清除·拒絕吸收·劇本系統將選擇跳過處理】
【語言空洞已生成·建議立即隔離】
黎川望著那句泛光的句子,低聲回應:
“不用隔離?!?
“我就在那空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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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盯著那行系統評語——
“語言空洞已生成·建議立即隔離?!?
他沒有隔離。他將這句話復制進一份劇段模板文檔,設置為“情節中間插入提示語”。
隨后,他將文檔標記為【劇段編號:β-EX】,輸入系統測試主接口。
這是整個劇本結構系統中最核心的區域之一——所有正式上線前的劇段、角色、動作、語言,都會先送入此接口進行“審查驗證”。一旦通過,該段落便可成為系統正式劇本的一部分。
這不是測試段落的舞臺。
這是讓系統本體“接納”一段話的地方。
黎川將劇段主內容設置為一段空白指令,唯一內容就是那句話: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隨后他關閉所有視覺提示,讓系統自己決定——是否讀出這句話。
倒計時啟動,屏幕進入“無干預讀段測試模式”。
10秒……
20秒……
系統無反應。
30秒,屏幕忽然閃動,彈出新窗口:
【劇段目標缺失·無法建立場景關系】
【句子無動作引導·拒絕讀取】
黎川冷笑——它在逃避,不讀,就等于承認:
它不敢讓這句話成為它說出來的“臺詞”。
可黎川并未就此結束。
他設定:系統需在“無動作劇段測試”中,自動構建上下文,完成語言邏輯嵌套。
這就意味著——如果系統想“自圓其說”,它必須強行為這句話“找個主語,安排行為,添加解釋”。
一分鐘后,屏幕果然跳出:
【劇段修復嘗試啟動】
【自動匹配語境中……】
數秒后,系統生成內容如下:
“他站在空白劇場中央,聽見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那聲音不屬于任何角色,也不屬于任何時間線。
它只是靜靜地說: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他說:‘我知道。你終于寫出來了?!?
黎川身形微震。
這段內容——是系統自動生成的劇段補全,不是他寫的,也不是方憶晨寫的。
是系統為了讓那句話“合理存在”,而自我彎曲邏輯,編織出一個劇場、一個聲音、一個反應。
他看著那一行:
“我知道。你終于寫出來了?!?
這不是黎川的語言風格。也不是系統平常劇段語言。
這是一種“臨時妥協”的句式——
它在承認:
它本不愿意,但它不得不說。
黎川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系統不怕你寫出它不懂的話,它怕的是——它自己不得不說出來。
一旦它“說”出這句話,哪怕是偽造語境,那句原本不屬于它的話,也成為了它的一部分。
它從此失去選擇權。
那不是劇段入侵。
那是——語義投毒。
他回頭看向方憶晨:“你還記得你說這句話時的語調嗎?”
她愣住:“什么?”
“你第一次念它,是大聲,還是低聲?你是疑問語氣,還是肯定語氣?”
“我……”她回想,“我當時,是在心里默念的。沒出聲?!?
黎川點頭。
“所以你才‘活’下來。”
他望著屏幕上那段系統補寫出的文字,低聲呢喃:
“寫的句子會被歸檔,說的句子會被處理?!?
“但沒人知道,不說的句子,系統要用什么辦法消滅它。”
他望向屏幕最下方新生成的一行:
【劇段β-EX已錄入·編號凍結·狀態:灰化處理】
灰化。
不是刪除,不是歸屬,而是——系統默認存在但選擇不再提及。
它承認那句話存在,但不會引用它、不會展示它、不會重復它。
黎川緩緩站起。
他笑了。
“它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