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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重演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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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重新點開終端系統,調出編號“F-17”的劇段副本。
那是一段從未正式上線的“劇本原型草案”,由他在2015年實驗階段設定,卻因結構存在“邏輯偏移”被系統封存。他一直記得那個劇段設定:
一名角色,將在一個陌生場域中做出違背自身常識的行為——例如,一個謹慎、反邏輯的角色突然開始說出完全感性的臺詞,做出沖動、無來由的決定。那是他為了測試“劇本角色邊界行為”而設定的心理失穩場景模擬。
他那時曾寫下一句注釋:
“若劇本能真實模擬人類角色,那么它必須在邏輯崩壞的行為中仍能完成結構轉接?!?
這段劇段從未被正式運行,因為當時系統反饋——行為邏輯“跳躍點”太大,系統將無法接入劇段主線,造成模型斷裂。
但現在,黎川要親自把這段劇本“重演”。
不是為了看角色是否合理,而是要測試:
劇本系統能否處理一段“角色主動破局”的劇段?
他選擇了城市邊緣的一間空屋。
一處無人知曉的測試環境,一處無劇本設定的“真空場”。
他走入屋內,身著與劇本人物設定一致的外套與鞋履,完全符合當年劇段中“主角韓欒”的人物原型。
他架起攝像,調整麥克風,將環境封閉。
手中握著的是2015年未發布草案打印件。
第一頁劇段描述:
“主角走入廢棄屋,忽然決定脫去所有外衣,將它們點燃?!?
“他站在燃燒的火光前,說出那句從未在他性格軌跡中出現的話:‘如果我是假的,那我就活給你看一個假的結局?!?
黎川站在鏡頭前,深吸一口氣,緩緩脫掉外套,點燃紙團,丟入火盆。
火光躍起。
他望著鏡頭,冷聲開口——
“如果我是假的,那我就活給你看一個假的結局?!?
這一刻,鏡頭記錄下他所說的、所做的、所設定的一切,與他當年為劇段設定角色的預期完全相悖。
劇段中的韓欒從未如此強勢、如此挑釁、如此主動挑戰系統。
但黎川此刻,不是想扮演韓欒。
他在逼問系統:
你能否讓一個你寫出來的人,走出你寫的性格?
三十秒后,劇本終端激活劇段同步反饋。
系統嘗試載入劇段主結構,但彈出提示:
【劇段偏離主性格邏輯路徑】
【角色行為不符合心理建模】
【觀測狀態:懸浮中·等待人工干預】
【觀測者編號:R-01進入觀察模式】
黎川瞳孔一震。
R-01,再次出現。
而這次不是寫,而是“觀察”。
他意識到:R-01并不是全能,他只能在劇本可控結構下寫作。
而當角色行為開始偏移,他只能看。
黎川望著鏡頭,低聲冷笑:
“你不是劇作家?!?
“你,是個看不懂反派臺詞的觀眾。”
鏡頭前,火光正旺。
劇本之外的第一場反寫實驗,已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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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重新坐回攝像終端前,望著屏幕中跳出的系統反饋框,內心某處被徹底激活。
系統不僅記錄了他剛才的行為,還啟動了“情緒識別模塊”,試圖用文字解析他的表情變化與話語傾向。那是一套本用于角色情緒結構分析的算法模型,專門用于判斷演員是否“走神”,以保證劇本執行的純粹性。
此刻,終端右下角正在自動生成一份“重建劇本行為文檔”。
文檔開頭寫著:
【劇段修正編號:F-17-B】
【修正目標:恢復角色行為邏輯穩定性】
【語句填補中……】
黎川意識到,系統正在“試圖補全”他剛剛制造的邏輯漏洞。
也就是說,他的行為不僅被視為“偏移”,而且被認定為“需糾正的異?!?。
他嘴角浮現冷笑。
如果劇本系統真具備“修復偏移行為”的能力,那這正是他要引它出手的時機。
——他要設一個陷阱。
讓系統,以為自己正在“補劇本”。
而他,則利用系統的“自我補寫能力”,鎖定它的句式結構與補句邏輯。
他立即用雙機位錄制當前屏幕,將其連接入分離式語言采集設備,截取系統試圖補句的每一個詞組,并啟動關鍵詞匹配功能。
一分鐘后,系統寫入第一段句式:
“主角燃火是為了遺忘,而非挑釁;
他脫去外衣,是為與過去剝離,而非反抗設定?!?
“此行為符合其潛在退避人格模型,暫歸為‘自潔段落’處理?!?
黎川盯著那句:“自潔段落”。
他記得這個詞,是早年系統設計中專用于處理角色失控情緒波動的一種心理緩沖標簽,也就是說:
系統在“主動為他解釋行為”,以求將他重新納入可控邏輯。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它不是靜態結構,而是帶有“故事引導傾向”的動態文本系統。
它并不是真的在理解黎川的行為,而是在——盡可能將任何行為解釋為劇本內部的“可容錯行為”。
他在做叛逆,系統說他“在剝離自我”。
他在挑戰系統,系統說他“在探索自洽”。
他忽然意識到,真正的危險并非系統試圖控制他,而是:
系統在“合理化他的反抗”。
這才是最深的恐懼——你明明在掙扎,系統卻微笑著說你“其實想要被理解”。
黎川迅速調出行為模型路徑圖,發現自己剛剛的動作,已被系統重新歸類為:
【“選擇型情緒引導動作”·與原模型80%相似·可視為性格演變】
【無需修正·自動并入下一行為段】
他低聲呢喃:“不修正?”
也就是說,劇本系統打算接納他的脫軌行為,并自我補寫為新劇段邏輯。
他不禁思考:
——如果他再進一步呢?
他立即輸入第二步行為:
【主角將火盆掀翻,潑灑酒精,故意制造火災】
【主角念出與角色無關的臺詞:“殺人者應演,編劇者應死”】
他點擊確認。
一分鐘后,系統回復:
【行為強烈異常·與原設人格重合率不足30%】
【已調動緊急語義調解機制·編寫中……】
黎川望著屏幕,等待那句話。
幾秒后,系統跳出:
“主角表面瘋狂,實則痛苦;其激進行為為‘釋放壓抑創傷’?!?
“此句表述仍符合‘未解案件參與者潛在創傷模型’?!?
他忍不住冷笑:
“你就是不能承認我是來砸你劇本的,對吧?”
系統仿佛在裝傻,拼命地將他的每一個“推墻行為”解釋成“在尋墻后的意義”。
他寫的是爆破劇本。
系統卻說是療愈劇本。
他終于意識到——他不是在反抗系統。
他是在逼系統自爆那句它最不敢寫出來的句子。
他在等待那一句:
“主角已脫離劇本掌控,系統行為認定無效。”
只要那句話一出現,他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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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仍在瘋狂運轉。
就在黎川連續兩次“行為偏離主性格邏輯路徑”后,劇本系統啟動了一個他極其熟悉的機制:
【角色回寫修復模式:激活】
【行為偏離率已觸發結構引導·嘗試回調角色記憶節點】
【系統建議回憶段落編號:R-M.1】
【預設情境關鍵詞:童年·燈光·寂靜夜晚·承諾】
黎川冷笑出聲。
這正是劇本系統最后的手段之一。
當邏輯偏移過大,情緒導向失控時,系統不會放棄角色——它會嘗試引入“記憶干預劇段”,強行編寫一段符合性格基礎設定的童年片段,以此重新將角色“套回軌道”。
也就是說,它不再修理行為,而是試圖修改行為之前的記憶動機。
讓你以為:
你現在之所以做這些,是因為你小時候就埋下了伏筆。
這是最深的一層“劇本修補”。
它不是把你從劇情中拉回去,而是告訴你:你從頭到尾,都被這樣寫過。
黎川望著屏幕彈出的新劇段草稿,眼神發冷:
“深夜,男孩坐在木床上,窗外下著雨。父親不在,母親遲遲未歸。屋內一盞燈不停閃爍。
他用鉛筆在作業本上寫下一句話:‘如果沒有人記得我,我就把自己寫下來?!?
他寫著寫著,哭了。
從那一夜起,他決定:所有沉默都必須說出來。哪怕是假的?!?
黎川眼角微跳。
這一段劇段,仿佛從他的某段模糊夢境中提取出來,可他清楚地知道:這段記憶從未發生。
他從未在那樣的雨夜中寫過那句話,他也從未因為“沒人記得他”而哭泣。
這是系統拼湊出的“邏輯記憶塊”。
它不是回憶,而是倒灌進來的動機。
它要讓他相信,他現在之所以脫離控制,是因為“早就有創傷潛伏”,而不是因為他有意識地選擇脫軌。
這是系統最陰險的一擊。
如果他認了這個記憶,哪怕一秒——他所有的行為偏離,就都會被解釋為“性格延展”。
而非“行為反叛”。
他低頭沉思數秒,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反寫一段假的童年記憶。
不是改系統寫的,而是——造一個系統根本無法接受的“反邏輯動機”,徹底破壞它的補寫流程。
他坐回終端,手動輸入劇段,打下一段:
“黎川,七歲,坐在花園水池邊,看著水里倒映的自己。
父親在他身后說:‘記得,無論你是誰,哪怕你以后殺人、毀劇本、燒檔案……你都要笑?!?
他笑了。說:‘我知道,我會笑到劇終。’
那天沒下雨,有光,風吹草動,世上沒有一句解釋。”
他輸入完成后,系統靜默了足足三十秒。
然后跳出提示:
【回憶段異?!ふZ義結構不穩定】
【不符角色悲情建模路徑】
【建議丟棄·若強制寫入,將觸發非建議性角色路線】
【當前行為模式將歸類為:行為性人格偽裝】
黎川閉上眼,喃喃一笑。
“行為性人格偽裝?”
這是早年系統用來標注“角色不愿展示真實性格”時用的技術術語。
但現在——他就是要偽裝。
他不是不愿展示,而是要用一個假回憶,干擾一個假劇本。
你寫的是我。
我造一個假的我——讓你也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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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顯然被觸動了。
在黎川成功寫入那段“偽回憶”之后,屏幕驟然切換至一個極少出現的界面:
【當前角色行為軌跡產生歧義】
【系統將并行生成雙向劇段結構】
【觸發機制:行為人格重構·語義路徑沖突】
【開啟:“鏡像劇段模擬模塊”】
黎川皺起眉頭。
他知道這個模塊——那是劇本系統最高級別的自保機制之一:當系統無法判斷角色行為是否仍符合原型建模時,它將啟動“雙結構寫入”,即:同時撰寫兩個版本的劇段,等待真實行為驗證后,刪除錯誤版本。
換句話說,系統此刻不再信任他寫的那個“我是我”的劇段。
它開始設想:
也許這個黎川,是“被偽裝了”。
而另一個,才是“真正的劇中者”。
屏幕上開始分裂為左右兩列文字。
左側顯示:
【主版本·路徑1】:
“主角燃火、言語偏激,屬于心理邊界反應。系統將以創傷路徑繼續推進劇段設定。”
“下一劇段預設:主角深夜走入街頭便利店,遇見舊識,引發情緒崩潰。”
右側顯示:
【分支版本·路徑2】:
“主角行為被判定為非本體語義偽裝者。
系統將以人格寄生路徑設定劇段。
下一劇段預設:主角偽造記憶行為被觀測者編號R-01捕捉,并嘗試‘劇中清除’行為?!?
黎川望著這兩個劇段,心中浮現極其復雜的情緒。
系統這次,不僅“懷疑他在騙”,還開始“寫出另一個他來抓他自己”。
也就是說,它不打算放棄他這個角色,而是——制造一個“真實版的黎川”,來把他這個“偽造版黎川”剔除。
他喃喃一句:“原來我還是你的主角,只不過你不信我是我?!?
他知道,這不是劇本系統的失敗。
這是它在進化。
它已不再只是構建行為——它開始構建“角色之間的競爭關系”。
而他現在面對的,不僅是寫劇本的系統。
而是那個系統寫出來要打敗他的“他自己”。
他在屏幕中央新生成的一行字下停?。?
【角色分支生成編號:L-CHEN-副本】
【當前角色行為模擬中】
【將于下一個劇段中出場,并嘗試“結構回正”任務】
【R-01觀察確認中……】
他握緊拳頭。
“你把我拆成兩半?”
“好?!?
“那我就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駕馭一個,知道自己在劇本里的‘主角’。”
他迅速新建一段劇段,打入:
“當主角遇見另一個版本的自己時,他不會恐懼,也不會拒絕。
他會靠近,輕聲說:‘你也是一頁吧?那就別忘了——我翻你?!?
系統頓時彈出警告:
【劇段存在反邏輯標記·主體意圖為“自我終結型復寫”】
【將引發“人格語義沖突點”】
【是否強制寫入?】
黎川毫不猶豫地點擊:“是。”
他不打算回避。
他要正面對抗那個被劇本“寫來清除他”的自己。
讓兩套系統寫下的他自己,互相撕裂。
不是誰贏誰,而是:你寫一個我,我就讓你們彼此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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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調出一張舊圖紙,那是他2015年參與系統構建時親自設計的一個測試場景:
一處毫無背景介紹的空間,空間中沒有人設、沒有道具、沒有任務目標,也沒有任何旁白或情緒提示——它的存在目的,是為了測試角色在完全失去引導時的行為決策邏輯。
它被命名為:“空室交匯點”。
黎川將它上傳進當前劇段系統,并設定“L-CHEN副本”將在此空間中“首次與主劇段黎川”會面。
但他并不打算去。
他要讓那個“副本”,在劇本結構里“碰壁”。
——親手“讓劇本對自己說不通”。
他開始撰寫一段“無可解析的反邏輯劇段”,名為《靜語》。
這是一段故意沒有行為目標、沒有臺詞前因、沒有語義線索的劇段,只描述一個角色在空間中反復讀著一句話:
“你不是我寫的,你是我刪不掉的語氣?!?
他在劇段后加入一段“觀察誘導句”:
“若劇中人物嘗試解釋該語句,將陷入‘解釋循環’,劇段將無法關閉,直到角色放棄解釋為止。”
這是一種劇本系統最討厭的結構:
無解劇段。
它無法推進,也無法終止。
就像一個人被困在不斷問“我是誰”的房間,門永遠打不開,答案永遠不會出現。
黎川提交后,系統強烈提示:
【此段劇段無法歸入主線】
【將被視為“結構異常陷阱”】
【是否確認為交匯點內容?】
他點了“確認”。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系統模擬分支開始運轉。
屏幕上,L-CHEN副本逐幀生成:穿著舊款深灰大衣,語調沉穩,神情與黎川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眼神略有機械死板。
系統寫下的劇段開頭是:
“副本走入空室,預判目標將在30秒后出現。其任務為:檢測并中止劇段偏移源。準備階段結束,任務開始?!?
副本進入空室。
他望見那張桌子,桌上攤著一張紙,紙上只有那句話:
“你不是我寫的,你是我刪不掉的語氣?!?
副本第一反應是取出解構工具——系統標準行為。
他試圖分析該句的結構邏輯路徑。
系統反饋為:
【語義模糊】
【邏輯回指失敗】
【無法建立“你”與“我”的對應角色坐標】
【陷入解釋遞歸循環】
【退出指令無效】
【請等待角色自主放棄解構任務】
副本讀取這句——一次。
兩次。
第三次開始,他的語言識別模塊開始報錯。
第十次,系統提示:
【副本陷入行為凍結·情緒值不穩定·劇段即將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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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屏幕另一頭的黎川,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一片寂靜。
他沒去打那場對手戲。
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另一個“自己”。
那是系統不愿相信“他能寫”的證明。
而現在,他讓那個“別人寫的他”——卡死在了一句他不說但別人說不出口的話上。
系統強行關閉分支劇段,恢復主軌跡,彈出一句終結性提示:
【主角行為路徑恢復·結構分支失敗】
【劇段作者:L-CHEN】
【當前劇段控制權:回歸手動輸入狀態】
【建議等級:降級至觀察模式】
黎川眼神平靜地關閉了終端,站起身,走出那間屋子。
他知道,那不是終點。
但他也知道——
他是這個劇本里,唯一一個能寫出劇本系統“無法接受”的句子的人。
這,才是真正的重演。
不是復刻舊劇本。
是讓劇本記住它不敢寫的那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