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芳往后退了兩步,低頭斂神。
荷枝攔在她的面前,橫眉冷豎:“何方宵小,竟敢欺負我家六小姐,還不快退下?”
尋芳的目光跟著少年挪動。
少年一身藏青色的長袍,腰間掛著白玉,皮膚白皙細嫩,一看就非凡人,只怕是秦氏的親戚亦或是羅府的貴賓。
這樣的人,無非就是好奇她們這羅府的第三絕技藝罷了。
這些年,也不是沒有人對她們動過心思,只秦氏做得太狠,誰也想不到,她將這些庶女全部關(guān)押在了一個院子里。
尋芳拘謹又小心翼翼:“抱歉,讓你失望了。”
古井無波的聲音,一如閨閣中少女般沉斂聽話,趙庭安的眼里閃過一抹嫌棄,亦往后退了一步:“風華絕代的羅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尋芳福了福:“公子說得是,左右不過是一個人罷了?!闭f完,她拉著荷枝繞過少年往芳園去了。
一個小廝翻墻而入,一臉焦灼道:“哎喲我的小祖宗,您怎就偷跑這羅府來了,這要是被抓著了,再被送去京兆府,奴才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墨書,你且看她,像不像是羅家三絕,繡藝無雙的羅家小姐們?。 壁w庭安看著尋芳的背影,撇嘴,“我看就不像,我看過羅家小姐們繡的《九九消寒圖》,那般生機盎然,絕對不可能是這種呆板刻薄的人繡出來的?!?
“我不懂?!蹦珪鴵项^,“少爺,咱們得走了?!?
少年啐了一口,翻身離開:“無趣,真真是無趣極了!”
尋芳聽得仔細,荷枝幾次想要轉(zhuǎn)身辯駁,被她拉住了:“何必和一個小孩子計較?!?
荷枝一臉委屈:“可是小姐明明……”
尋芳不語,只繞過回廊,出了春和景明,又沿著矮墻走了一段,就到了芳園門口。
守門的婆子早就在翹首以盼,見尋芳回來,松了口氣:“您若是再不回來,老奴就要差人去正堂詢問了?!?
尋芳淺笑著,將五個銅板放在婆子的手里:“經(jīng)過春和景明的時候,坐了一小會,耽誤了,辛苦婆婆了?!?
婆子將銅板攏到袖子里,頓時喜笑顏開:“六小姐您說的哪里話,為您留門是應當?shù)摹!?
尋芳的笑在進門后瞬間收斂,才進大廳,幾雙眼睛就都盯上了她。
羅三率先開口:“喲,我們的二夫人舍得回來了?也是,馬上就要嫁到京城去了,這以后,和我們這些鎖在芳園里的人,自是不一樣了的。”
羅四沒說話,哀怨的眼神在尋芳的身上打了個轉(zhuǎn),低頭繡花。
羅五和羅七低著頭你,不過眼神卻往尋芳身上瞟。
尋芳自己找了個位置坐著,又著荷枝拿了絲線下來打幾個絡子。
她不開口,其他幾人只感覺心癢難耐,尤其是羅三,過了年,她就要十六了。
這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大抵十三四歲就要開始議親做準備,零零碎碎的準備嫁妝,待到十五六歲,就可出閨閣。
這些年,她們的名字名滿蘇杭城,前來求娶的也不是沒有,只是秦氏從不松口。這陡然間有人上門提親,并且還是京城權(quán)貴,今天的芳園更是爭奇斗艷,就為了給秦氏一個好印象。
羅三羅玉芳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她快步到尋芳的面前,將絡子一把扯斷:“羅尋芳,你裝什么清高!
羅三紅了眼,“我告訴你,這個孟二少爺,我要定了!”
“你覺得,秦氏會讓我們嫁到京城的大戶人家去嗎?”尋芳沒有抬頭,她拆了線,重新編,“戶部侍郎,那可是比我們那個便宜爹還要高的官兒。”
羅玉芳哼了一聲:“你懂什么,姨娘同我說了,父親在這個位置三年了,急需挪挪,官員的升遷都由戶部主管,這孟家這個時候主動送來橄欖枝,二姐定了安國公府的嫡五子,這孟二少爺?shù)幕槭?,一定會落到我們身上的!?
“秦氏沒同我說。”尋芳低了頭,繼續(xù)打絡子,“再說了,這孟家不遠千里來蘇杭找媳婦兒,這少爺還是家里嫡出的二少爺,你們誰喜歡誰要去,我不要?!?
羅四輕笑了一聲:“羅六,別裝了,外面再爛再糟糕,能糟糕到這芳園去?就算是這孟二郎喜歡男人,我也能穩(wěn)坐房中,一邊繡花一邊給他把門,誰不想早點出這羅府,何必呢?只不過,咱們姐妹先前有言在先,誰先出去,就要救其他人于水火中,這點,老樣子?!?
羅七嘻嘻笑著:“反正也輪不到我,我就不參與了,姐姐們出嫁了,別忘了我就行?!?
羅玉芳跺跺腳,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多時,她的紙上躍然幾個得意的小人兒在跳舞的姿態(tài)。
羅玉芳拿著紙從姐妹們的身邊經(jīng)過,哼哼道:“別說是喜歡男人了,我告訴你們,就算這孟二郎是個癆病鬼,我也能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的?!?
尋芳撇嘴,她這幾個名義上的姐姐,是恨嫁恨瘋了。
“羅尋芳!”羅三站在她的面前,跺跺腳,“你要是想要就直接說,別裝死人。”
尋芳嘆了口氣,抬頭道:“你覺得,這是我們能決定的嗎?”
尋芳掃過幾個小姐妹。
幾人都沉默了,然后,默默收拾了東西:“無趣!”
“回房間繡花了?!?
“我也上去緙絲了?!?
幾個人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尋芳也上樓。
荷枝將炭盆打開,用碳鉗撥動木炭,使之燃燒更為充分。
腳下暖融融的,尋芳錯了措手,這才繼續(xù)打絡子,荷枝眼圈兒有些紅:“小姐們真真是想左了,像她們這般優(yōu)秀,這在蘇杭城里,定然也是一等一的女嬌娘,是能嫁進去好人家做當家主母的,何至于……”
荷枝后面的話沒說,但是尋芳明白。
她們這般的出身,能力,這要是放在她的前世,那可都是響當當?shù)纳倌晏觳?,何至于連嫁個GAY,嫁個病癆鬼都心甘情愿。
尋芳對感情倒是沒太多上心的,她好歹也是活了兩世的人,上一世呢,也是結(jié)過婚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是倒在丈夫的懷里死去的。
可尋芳也很清楚,她死了以后,他能撫養(yǎng)孩子長大已經(jīng)很不錯了,她不可能阻攔他去尋找另一半。
至于這一世……尋芳的目光落在窗外。
婆子拿了碩大的鎖將芳園的大門鎖上,然后揚長而去。
還是先活著吧。
至少,活到可以離開這院子,可以在外面獨立。
荷枝見尋芳不說話,她拿了繡花腳蹬坐在尋芳的下手,幫助尋芳分線。
尋芳打了個蝙蝠的絡子,又活動了一下手指,端起熱茶喝了一口,她這才笑著問道:“那荷枝姐姐想嫁個什么樣的郎君呢?”
“說小姐您的事兒呢!您怎就說到我身上了!”荷枝嘟囔著小嘴,“奴婢才不要嫁,我這輩子就跟著小姐你,反正,小姐你得管我吃穿?!?
荷枝靠在尋芳的身上,手抱著尋芳的雙腿,“小姐,你可不許拋下奴婢。”
“我怎舍得拋棄你呢?”
尋芳拍拍荷枝的腦袋,然后起了身,“去將柜子里的絲線拿過來吧。”
荷枝點頭,起身去了里面,然后,從柜子里去處了一個盒子,盒子里,放著各色的蠶絲線,這些蠶絲線格外的亮澤,荷枝取了分線針,協(xié)助尋芳將線一股一股的分下去,直至一百零八股,這才作罷。
穿針引線。
荷枝又將線下的真絲布料拿了出來。
尋芳繡的是一方炕屏,炕屏繡的是《貓》,白色雙瞳異色的波斯貓趴在貓窩里,伸出頭叫喚,那細致的白色毛發(fā)就在白色的蠶絲布上繡出來,層疊錯落有致,隨著尋芳的手動,那小貓就像是馬上就要活過來了一般。
這貓兒已經(jīng)基本快繡完了,只剩下粉嫩嬌軟,張嘴露出的粉舌還未完工。
尋芳低頭滿滿的做起了繡活,荷枝則是取了布料在一側(cè)開始做布鞋的面料。
另一邊,拙樸園。
王媽媽匆匆進了門。
秦氏坐在軟塌上,手里拿著湯婆子,正閉眼假寐,聽得腳步聲,她并未睜眼,而是道:“回來了?”
王媽媽站在秦氏身后,為她按摩頭頂?shù)难ㄎ唬骸笆?,奴才和六小姐說了,這六小姐竟全不知這個事兒,當時還挺驚訝呢?!?
“其他的呢?”
王媽媽低頭垂眼:“各方姨娘這段時間都去芳園走得勤快。”
秦氏冷笑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就是我那位好老爺留給我的難題了,他也不害臊,竟想讓芳園里那些賤蹄子嫁侍郎府,怎,他還想日后這些庶女踩在我的頭頂拉屎不成?”
王媽媽嘆氣:“大老爺著實是答應得有些唐突了,不過,這孟家二郎不在京城選貴女,卻千里迢迢到蘇杭城來為他的嫡兒子聘一個庶女,只怕是這孟家兒郎……”
秦氏睜開眼,這才來了精神,她招呼王媽媽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臉的八卦道:
“這事兒,我特意給京城的姐妹去了信,問清楚了,這孟家二郎是個地地道道的紈绔,并且啊,喜歡搞些狠辣事兒,聽說,不過十六歲的他活活打死了好幾個小丫鬟,今年年初,這孟二郎談了京兆府尹家的二小姐,也不知怎的,就有人告到了京兆府,說他草菅人命,不過須臾見,整個京城都知道了,現(xiàn)在,滿京城都沒人敢拿女兒嫁給他是,故而才舍近求遠,求到蘇杭城來了?!?
王媽媽的眼皮子跳了跳:“大老爺是魔怔了不成?這般的婚事,他也敢湊?”
秦氏撇嘴:“你還不知道他?想去天子腳下想瘋了,當年借著我娘家的勢,眼看就要成了,偏生出了那樣的事兒,他怎么甘心?”
王媽媽挑了燈花,又給灶上的茶壺添了水:“老爺怎就不知道,這蘇杭城富庶,老爺夫人又在這蘇杭城二十多年,各方關(guān)系早已經(jīng)疏通,這般日子自然是極好的?!?
“可那是京郊,是天子腳下,現(xiàn)如今我們也算是積蓄頗深,老爺自然不甘心遠離廟堂的?!鼻厥系闹讣夤粗郎系蔫€匙,“就好比這芳園,我將她們鎖在這院子里,她們便是掙得了名聲又如何?我若是將她們帶在身邊教養(yǎng),以她們的才情相貌,只怕是蘇杭城的大戶人家都踏破了門檻,可現(xiàn)在呢?”
王媽媽低著頭喝茶不語。
秦氏卻兀自笑著:“左右不過就是一群沒見過世面,大時不識幾個的庶女而已,便是出了這羅府的門,她們也就配做個下賤的繡娘,這一輩子,注定是立不起來的廢物罷了?!?
秦氏一甩指,鑰匙被甩丟了出去。
王媽媽撿了揣在懷里,又道:“那這婚事……”
秦氏挑眉:“老爺糊涂,他不知這京中事兒,我卻是要為他多想些的,在這個關(guān)口,我羅家眼巴巴送個女兒去,屆時少不得有人說他攀龍附鳳,倒不如做個中間人,承了這方事兒,給孟夫人選個伶俐,家世不錯的嫡出小姐送上去,屆時又甩了這婚事,又賣了人情,豈不是兩全其美?”
“夫人英明?!蓖鯆寢屝χ胶?。
秦氏換了個姿態(tài):“枉費這幾個丫頭費了心思的討好我,婚事不成了,總該不能讓她們吃了虧去,這個月每個小姐的屋里多撥十斤木炭,讓廚房給小姐們做一道她們愛吃的菜,打打牙祭吧!”
“好?!蓖鯆寢寫?。
“劉丫頭房里,多加碗酒釀吧,就放前些日子寧夏府送來的那個枸杞?!鼻厥嫌粥洁炝艘痪洌鯆寢屟劾镩W過一抹意外,不過瞬間,又低頭笑著道:
“老奴這就去安排?!?
王媽媽起了身,秦氏又道:“待安排了,你就出府一趟吧,去問問張懷家的,事情可是辦妥了,不過一家小小的繡坊而已,這都三四天了,怎還沒處理好!”
“好?!?
王媽媽出了門,著門外的丫鬟進去服侍秦氏。
玉姑娘坐在屋檐下,聽著房內(nèi)的交談,悄然抹去了眼角的淚水,低聲嘟囔:“說到底,還是不肯讓姑娘們嫁出去?!?
看來六小姐說得對,她們得多多為自己盤算,她也得抽了空,將六小姐的事情辦妥貼了。
玉姑娘的手摸了摸懷里揣著的繡活兒,眼神堅定了幾分。
暮色初起,尋芳放下繡活兒,又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荷枝自門口提了食盒進門。
三菜一湯,有葷有素,有尋芳平素愛吃的松鼠桂魚,更是添了一碗酒釀,上頭飄著三顆小拇指大的枸杞,荷枝往掌心呼了呼氣,小聲道::“今日每家小姐的飯盒里,都添了大家愛吃的一道菜?!?
尋芳點頭:“嗯?!?
荷枝又道:“夫人可許久不曾這般大方了。”
那是因為,孟家二郎的婚事,她們都別想碰了,故才這般大方的呢!
尋芳簡單吃了幾口便是起了身:“荷枝,我要出去一趟,你且替我守著門?!?
“啊?”荷枝愣住,“可是今日,不是不到小姐出門的日子嗎?”
尋芳收拾了已經(jīng)繡完的《貓》,用布包著揣進懷里,去了里間:“心里總有些不踏實,想著出去看看才好?!?
說著,尋芳去了里面睡房,她將身上的外套換成了一套灰褂子棉衣,又稍許的收拾了一下,尋芳推開柜子,后面有一個只夠一個人鉆進去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