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修繕庫房。

堆滿木材的庫房角落，一方由粗布刻意隔出的空間。

三張木床環著圓桌擺開，馮蛇與魯逵盤坐床榻，一如往常用翻涌的氣血淬煉筋骨。

廚子楊叔卻像熱鍋上的螞蟻，粗布鞋底在青磚地上磨得沙沙作響，不停繞著圓桌轉圈。

馮蛇被這細碎聲響攪得心煩，他睜眼低喝，“老楊你轉什么磨？轉得人眼暈。”

魯逵搖頭，無奈睜眼看向楊叔。

“早說了公子自有安排，你吃好睡好便是。”

“雖說禁止外出有些憋悶，總強過你在山里啃樹皮吧？”

楊叔苦笑著搖搖頭，重重跌坐在圓凳上。

粗糲掌心摩挲著青瓷茶盞，釉面倒映出他發紅的眼眶。

“憋悶？這日子...這日子.我老楊從前夢里都不敢想。”

茶水在他掌中輕顫，蕩開一圈圈漣漪。

“你摸摸這釉面，竟比姑娘的皮肉還滑溜。”

“再說這茶，聞著香喝著甜。”

袖口狠狠抹過眼角，楊叔聲音陡然哽咽。

“更別說頓頓吃的那些東西，我當了半輩子伙夫，那些菜式別說做，連名兒都沒聽過......”

淚水啪嗒砸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痕跡。

楊叔佝僂著背，十指深深插進花白發根。

“要不是活不下去，誰他娘愿意當山匪？”

隨后，馮蛇二人從楊叔口中知曉了他的來歷。

他本是青嶺鄉里正經過日子的莊戶，屋里頭還有婆娘娃娃。

雖清苦些，可每日聽著灶臺邊婆娘的嘮叨，看著小兒滿院瘋跑，倒也有滋有味。

變故始于那年秋獵，那日帶娃上山打獵，本想著讓殺頭鹿，用鹿肉讓娃兒學個做菜的活命本事。

誰料林間忽起腥風，眨眼間虎口就叼走了離他數步之遙的少年。

等老楊提著柴刀追去，草窩里只剩半截殘軀。

婆娘聽見噩耗，當夜扎進井里沒了。

老楊自此抱著酒壇過活，渾渾噩噩間有回喝懵了跟人干架。

失手捅死了人，這才被逼上山寨。

原以為在匪窩里當個伙夫了此殘生，哪知又撞見“虎吃人”，只是這回的“虎”比真虎還瘆人。

如今雖在林府吃香喝辣，夜里卻總被噩夢困住，夢見床邊忽然多出顆斑紋虎頭，驚醒時渾身透濕。

他很擔心若將寨中秘事全盤托出，馮蛇二人口中的公子會將他掃地出門。

縣衙那邊肯定還存放著他的通緝令，一旦出了大門，怕是就要吃上斷頭飯。

聽到這里，馮蛇給自己與楊叔倒了兩盞茶。

他手臂搭在楊叔佝僂的脊背上，力道重得像是要碾碎對方骨頭。

馮蛇咧嘴一笑，眼中亮出兇光。

“繞這么大彎子，不就是貪生怕死？”

楊叔面容一僵，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聲。

他梗著脖子剛要爭辯，馮蛇青筋暴起的手突然鉗住后頸。

“兒子被叼走，沒膽跟老虎拼命，婆娘跳了井，不敢跟閻王搶人，倒有能耐借著酒勁往活人身上捅刀子？”

馮蛇冷笑，目光快要戳進楊叔皮肉。

“如今山寨沒了，還想縮進公子錦袍底下當鵪鶉？”

馮蛇掐著楊叔脖頸，將他扯到臉前。

“世道逼人？老子看是你自個兒把自個兒逼進死胡同！”

楊叔臉皮一抽剛要張嘴，被馮蛇瞪眼止住。

“等會見了公子，問什么答什么，敢抹眼淚裝可憐，想拿這事當籌碼......”

馮蛇用拇指在楊叔喉頭緩緩劃過，“公子仁義可能不與你計較，可老子會活活剮了你。”

魯逵正要打圓場，庫門吱呀裂開道縫。

魯逵與馮蛇聽見阿貴與王知真的聲音，當即拽著楊叔迎上前去。

事態緊急，王知真顧不得寒暄。

他沒有料到派馮蛇、魯逵打探各鄉山寨的情報，竟會牽扯出所謂的“山君”。

此刻剿匪隊伍潰敗，遵從軍令如實稟報的縣兵竟當街嘶喊“山君襲鄉”，令他愈發意識到這樁傳聞背后藏著蹊蹺。

楊叔原想用情報要挾這位公子換些好處，可經過馮蛇的威脅，他立即將知道的一切全部說了出來

四位九品武者入主山寨后怪事頻發，直到某夜四道虎影輪番噬人，自己趁亂逃出生天。

得知所有經過，王知真開始推算時間。

四人化作虎影的時間，竟然與山君傳聞在玄山六鄉擴散的軌跡幾乎吻合。

正當他思考著其中的關聯時，縣衙處人潮洶涌。

縣兵從城門一路呼喊著奔至縣衙，整個縣城轉眼間都傳遍了剿匪慘敗、山君肆虐鄉里的消息。

玄山縣所有豪族家主與武館館主聞訊趕來，黑壓壓的人群擠滿縣衙大院，七嘴八舌地要求縣令給個交代。

公堂之上，縣令抓著驚堂木，掃視下方端坐的家主館主，與最近處自始至終保持著閉目養神姿態的林玉彤，目光最終落在橫欄外騷動的人群上。

他明白這次再不能像從前那樣糊弄過去，若處理不當，縣衙立刻會被民憤的浪潮吞沒。

況且縣兵折損慘重，根本遮掩不住。

縣丞癱坐在太師椅里，捧著茶盞的雙手抖得蓋碗咔咔作響。

縣令望著這個不知所措的副手，終于長嘆一聲抓起驚堂木重重拍下。

咚！

堂內外鼎沸人聲戛然而止，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發顫的胡須。

“本官即刻飛鷹傳書千峰郡，詳細告知山君事態。”

“等精銳馳援抵達，危機定會迎刃而解。”

“即日起廢除玄山六鄉路引，各鄉百姓皆可入城避難。”

“玄山境內所有武者，無論門第出身，均需聽候縣衙調遣！”

幾位館主剛要起身，第二聲驚堂木已重重拍下。

“諸位放心。”，縣令環視四周沉聲開口。

“若非萬不得已，本縣令絕不讓各位與那虎妖正面交鋒。”

“各家武者只需充作斥候，探明山君動向即可。”

多數家主館主都認可縣令的想法，但他們都沒有吭聲，而是共同看向始終沉默不語的林玉彤。

作為玄山第一豪族林府的家主，她不表態，誰都不敢應聲。

林玉彤垂眸思索片刻，忽地抬眼——這正是追查兩鄉糧食蹊蹺的良機。

她點頭環視眾人，“我贊成縣令提議，大難當前，所有人都該為玄山縣出力。”

“即日起，我會安排林府鐵騎輪巡四門。”

話音未落，其他家主和館主紛紛表示支持，爭相獻上人馬糧草。

林玉彤起身面向縣令，堂內霎時寂靜。

她迎上縣令視線，“知己知彼方是上策，既然玄山縣以前有過山君傳說，何不調集機警之人共查縣衙歷代縣志典籍？”

“說不定能找到應對之法，率先動手誅妖。”

滿堂喝彩聲中，縣丞剛要起身拒絕這個提議，驚堂木已重重砸下。

“準！”

縣令袍袖帶風，霍然站起，“今夜就開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