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小哥哥！”

文和院的大門被毫不費力打開，裴文越和安樂郡主帶著小廝進門。

第一步邁進來，就看見平時誰都不搭理的兒子抱著一個小奶團子，坐在椅子上吃酥心糖。

糖渣掉在那已經花了的白袖子上，裴止也完全沒有生氣的前兆。

安樂郡主扯了扯自家夫君的袖子。

“越哥，你看到了嗎？咱們兒子他和那小團子玩呢，他笑了，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

裴文越也震驚。

他這糟心兒子不跟十二歲以下的人說話、不跟沒禮貌的人說話、不跟腦子笨的人說話、長得丑的不搭理。

但看那小姑娘吃酥糖也沒有世家貴女的樣子，看上去也就三歲，三條踩雷的。

唯一的優點就是長得好看，太好看了！

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想生個這樣的！

但裴止不僅不生氣，反而那張常年染著麻木的臉上，嘴角和眼角都微微翹起的。

裴文越想，這孩子好好教教，以后常來裴府做客也是完全可以的嘛！

倒是林若瑾有些害怕，烏泱泱進來一群人，都直勾勾的盯著她。

最前面的兩個應該是小哥哥的父母。

林若瑾記得，有一次村里的二丫給了自己幾顆紅果子，穿起來裹著蜜糖甜絲絲的。

但她還沒吃就被二丫娘搶走了，打了二丫好幾下，還說林若瑾是沒吃過好東西的饞貨……

小小的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明明也給二丫糖豆了。

想到這些，她趕忙把包起來的糕糕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小小的胳膊擋在裴止面前。

“不打小哥哥，糕糕還（huan），糕糕不要，娘不吃，若若不是饞貨……”

她的發音不標準，但配上止不住的豆大的眼淚，還有不停重復的話，眾人也猜到了什么意思。

在沉默中，裴止看著擋在自己面前、還沒有坐著的自己高的團子，看著她的發頂。

忽然伸出雙手，從背后抱住她，音調帶著害怕眼神卻挑釁的，貼著她的耳朵出聲。

“他們要帶走你，等你走了他們就打我，用帶倒刺的藤條打，打死了再也不能跟你玩，也不能給你吃糕糕了。”

聽見這話，林若瑾的哭聲停頓了一下，隨后爆發出了更大的哭聲。

“哥哥不死，小哥哥不死！不打哥哥，若若還，還糕糕！哇啊——”

新嗓子就是好用，哭聲尖利震耳欲聾。

裴止一番話差點把他爹裴文越氣的仰倒過去！

胡說八道！

他們什么時候打過他！

裴止出生時動了胎氣，生下來身體就不好，這一大家人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造了多少爛攤子，哪次真打他了！還打死他！

裴文越這會兒真想打他了。

安樂郡主苦著臉，她這兒子從小和她就不算親近，放皇宮里養兩年現在更是和她生疏。

她也不敢說他。

“你，你小子就是欠揍！”

嘹亮的哭聲把其他人吸引過來。

各自的貴客都走了，二房三房的幾個人也聽到府中傳來的哭聲。

可府中的女孩兒都不在文和院這邊，正巧前廳說孩子丟了……

裴家老爺子裴群鶴走在最前面，還來不及發火，就看裴止那常年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的十分明顯的笑意。

一股火還沒發出來就咽回去了。

再看他捏著茶杯親自喂了一口水的樣子，更是稀奇。

但他們剛來牧州，牧州雖然是安樂郡主的封地，但若是在喬遷宴上出了強搶民女的事兒，也是不好看。

“來人，把林二小姐送到前廳去，林秀才可急著帶女兒回家呢。”

兩個丫鬟進門，但手還沒碰到林若瑾，就被裴止那雙古井無波的空洞雙眼盯著，定在原地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后。

偏偏裴止從身后抱著林若瑾，把人固定在自己懷里。

但在他懷中的林若瑾聽明白了，那個冷著臉的老爺爺說，要帶她去找爹爹！

“小哥哥，回家、若若回家……”

林若瑾被固定住不能回頭，自然看不到裴止眼中驟然陰沉下來的帶著兇狠的目光。

她只想回家，但掙脫不開裴止的手，急的快要哭出來。

“爹爹，娘親，若若回家……”

無視懷里的白面團子的哭鬧，裴止放下手上的糕點。

他喜歡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

想了想，裴止緩緩開口。

“他們騙你的，他們要把你抓了賣銀子！你跟他們走，就再也見不到你爹娘了。

你看，我給你核桃酥、桃花糕吃，他們什么都不給你，剛才還因為那些糕糕要打死我。”

裴止說的實在嚇人。

加上他沒什么起伏的聲調，故意貼近林若瑾耳朵說出來，把林若瑾嚇得都愣住了。

她這會兒不知道該信誰了。

小哥哥給她糕糕吃，但小哥哥不讓她找爹爹。

再想到娘曾經說，要是在外面走丟了誰也不要信，就在原地找地方躲起來，等著娘來找。

于是一群人看著剛才還哭的撕心裂肺的小丫頭，這會兒蹲下來，撅著屁股一扭一扭的，往桌子下面鉆。

眼淚還掛在臉上，葡萄一樣汪水的眼睛讓人看了就心疼。

裴止護著，丫鬟也不敢去夠。

看著這場鬧劇，忙活了一個多月的眾人也是十分疲憊。

裴群鶴知道，這丫頭今天是沒辦法帶走了。

“文越，你去跟林秀才說，老夫人看這孩子喜歡得緊，留在府上住一夜，明天再送回去。”

說完，轉身就帶著人離開。

群人一下就散了，只剩下安樂郡主和裴文越站在院子里。

看著人走了，林若瑾也不那么害怕了。

裴止拿糕點哄哄，人就出來了。

看著兒子抱著另一個小人兒就走，完全沒有想要搭理爹娘的樣子。

不止安樂郡主傷心，就連裴文越也忍不住有了火氣，但他還得忍著安慰妻子。

“這小子，越來越沒規矩了！一會兒罰他跪祠堂去！”

“不、不行，這一個多月他也沒閑著，過兩天夫子來了他還得去課堂，不能再罰他了……

都是我不好，懷他的時候動了胎氣，高僧批命時還說是個極聰慧的孩子……是我害了他。”

聽著母親壓抑的哭聲，還有父親低聲的輕哄，裴止心如止水一般。

他注定活不長，有限的心緒只能用來做重要的事。

安慰母親這活兒，有父親去做。

“哥哥，若若、爹爹！”

屋里哭聲震天響，整個文和院都不得安生。

林若瑾還沒忘找爹這一茬，但這時裴止的貼身小廝景明端著一碗橙羹進來。

“公子，這是冰鎮過的甜羹，散了涼氣，您看要不要讓林家小姐嘗嘗？”

景明十分謹慎，他這也算是自作主張。

裴止不喜歡甜食，他沒什么特別愛吃的東西，但景明觀察了許久，發現這位三歲的林家小姐很喜歡甜食。

這會兒林若瑾看著景明端過來的東西，亮眼的色彩總是討小孩子的喜歡。

她一下就把爹爹拋在腦后，想要伸手去夠景明的托盤。

“果果！”

裴止拿過橙羹，拿勺子喂她。

“若若喜不喜歡我？”

“喜歡！小哥哥！”

裴止點點頭，把帶著橙黃果肉的勺子遞進她口中。

乳牙小小的、白白的。

一口下去，小人兒滿足的嘴角和眼睛都彎起來。

裴止不知道人怎么能長成這樣，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哪怕吃的有點臟看上去都賞心悅目。

“喜不喜歡哥哥？”

“喜歡！”

“抱抱哥哥好不好？”

“好！”

“親……還是算了。”

裴止自認為是君子不能越距，絕不是因為帶著果肉和湯汁的嘴巴看上去有點臟。

裴府前廳，林建文聽到自己的嫡女沒入裴府眼，反倒是這庶女入了裴府老夫人的眼，還有些驚訝。

沒聽說誰家赴宴還被人直接留下的。

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有個女兒被裴府看中，怎么也不可能算是壞事，左右定下的也是明晚離開，今日也不著急。

“能被老夫人看中，也是若若的造化，今日就叨擾貴府了，只是若若還小，若是哪里有不懂規矩的沖撞了，還望老夫人和各位不要跟她計較。”

白氏也疑惑，雖然有些不悅裴府只看中庶女，居然沒看中她女兒這個嫡女，但也并沒有出聲。

客套了幾句，只有林霜若臉上藏不住事兒，有些氣憤。

她一個嫡女都沒被留下小住，林若瑾那庶女居然被留下了！果然是狐媚子剩下的小狐媚子！

一家人的反應被裴文越看在眼中，只是他并不在意。

左右裴家也只是對林若瑾那小庶女看重。

……

小孩子的體力總是不夠的，到了晚上早早的就困了。

“不能睡，洗干凈再睡，先漱口。”

景明打了水，裴止給若若洗干凈臉和手腳，總算是把人塞進了被窩。

景明欲言又止。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丫鬟的聲音。

“公子，郡主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把林姑娘送到偏房居住。”

屋里沒出聲，還沒等丫鬟再開口，屋里的燈一下都滅了。

景明端著盆退出來。

“公子說，讓府里的丫鬟小廝管好自己的嘴……”

人言可畏，沒人說出來就沒事了。

丫鬟無奈也只能回去復命。

裴止就是整個裴府的金疙瘩，母親是太祖帝的早逝的嫡長子的獨女、父親是將軍，還在宮里被皇帝陛下帶過兩年。

又身體不好、性格冷僻，偏偏腦子又聰明，府中誰都不敢招惹他。

畢竟他往地上一倒，誰也不知道他是真犯病還是裝的。

安樂郡主攏好衣服，打開腰上的大手低眉又嘆了口氣。

“止哥兒以前從沒這樣胡鬧過，也不知是福是禍。”

裴文越倒是不擔心，他此刻只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不用太擔心他，有你我還有這一大家子人在，就是他到了閻王跟前也能給他救回來。”

“呸呸呸，越哥你不準亂說這不吉利的話！”

“好，我笨嘴拙舌的，實在不如夫人的嘴甜如蜜糖……”

整個文和院的燈都熄了，春雨急急的打在嫩葉上，蓋住了屋子里如浪潮般的聲調。

一早，安樂郡主忍著疲倦的身體來看兒子，卻沒想到撲了個空。

“郡主，小公子帶著林小姐奔著您的私庫去了……”

安樂郡主的胸口突的一跳，一股不可言喻的感覺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