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的冬日吝嗇地壓縮著白晝。剛過下午四點，天色便灰沉沉地墜下，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重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寒風卷著細碎堅硬的雪粒，如同冰冷的針，無情地抽打著行人的臉頰。楊旭裹緊棉襖，剛從新華書店出來，手里緊攥著咬牙買下的《現代漢語詞典》。詞典沉甸甸的，紅褐色硬質封面在昏暗中閃著微光，厚實的重量不僅壓在掌心，更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本就不寬裕的口袋上——吳教授那句“中文系學生的‘吃飯家伙’，再貴也得備上”的叮囑言猶在耳。
他縮著脖子，半張臉埋進豎起的棉襖領子，只想盡快趕回宿舍那方溫暖，避開刺骨的嚴寒和漸濃的暮色。腳步匆匆穿過人頭攢動、霓虹初上的重慶路。沿街店鋪的燈箱招牌次第亮起，紅綠藍的光怪陸離映照著路面積雪融凍的臟污冰面。巨大噪音從四面八方涌來：錄像廳的音箱轟炸著港臺金曲，臺球廳里傳出撞擊聲與喧嘩，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的甜香與油炸食品的油膩氣息。這座工業(yè)城市的市井脈搏在夜色將臨時顯得格外喧囂、躁動，帶著粗糲而蓬勃的生命力，與師大校園的靜謐形成鮮明分野。
“楊旭？！是楊旭嗎？”
一個驚喜交加、帶著不確定的洪亮嗓音，如同破冰的船頭，猛地穿透周遭喧囂，在楊旭身側炸響。
楊旭渾身一凜，猛地頓步望去。路邊冒著熱氣的鐵皮烤爐旁，站著一個穿嶄新棕色皮夾克、圍厚實灰羊毛圍巾的年輕人，正瞪大眼睛盯著他，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狂喜——魏紅星！他高中時的室友，那個曾因父母雙亡變得刻板、孤僻、偏執(zhí)，最后在楊旭宿舍才稍稍解開心結的魏紅星！
“紅星？”楊旭也愣住了。記憶閘門轟然打開：高中宿舍里，那個因家庭劇變而沉默寡言、眼神陰郁、佝僂肩膀、對“規(guī)矩”近乎病態(tài)執(zhí)著、常被噩夢驚醒的少年形象，與眼前這個身板挺直、紅光滿面、眼神亮如淬火、笑容燦爛得能驅散寒冬的年輕人，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那身挺括的皮夾克和質地不錯的圍巾，更添了幾分這年代普通學生少見的時髦與自信，甚至帶著點“社會人”的精干。
“哎呀！真是你啊！”魏紅星激動地一步跨過來，帶著烤地瓜的甜香和寒氣，不由分說給了楊旭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力道之大，差點撞掉他懷里的詞典。“老天爺！你怎么在長春？你不是該讀高三嗎？”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帶著濃重鄉(xiāng)音。
楊旭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抱得有點懵，但重逢的喜悅如暖流瞬間沖淡寒冷：“我在東北師大！高二特招來的，中文系！你呢？我記得你高二下學期也走了，說是去成人高考？”
“對！考的就是吉大成教學院！”魏紅星松開楊旭，用力拍著他的肩膀，仿佛要確認重逢的真實，“你可真牛逼，高二就被重點大學特招了，我一直沒回去，都不知道。”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字字擲地有聲，帶著揚眉吐氣、脫胎換骨的自豪。“高二下學期考完就走了！先去磚廠上班，一邊攢錢一邊等錄取！”
“成教？企業(yè)管理？”楊旭更驚訝了，“紅星，你這變化…太大了！”他由衷感嘆。
“是啊！旭子，多虧了你，多虧了你們宿舍那幾個兄弟啊！”魏紅星眼睛亮晶晶的，盛滿滾燙的感激，再次用力握了握楊旭的手臂，“還記得高二上學期那次？我連著做噩夢，半夜驚醒，一身冷汗，是你把我叫醒，陪我說話…”他語速很快，爽利直白，沒了當初的陰郁，“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和張華、趙洪波聽我說爸媽的事，開解我，告訴我世上不是所有不守規(guī)矩的人都該死，活著的人得往前看…我真不知道會鉆到哪個牛角尖里出不來！你們讓我知道，守著規(guī)矩沒錯，但不能把自己憋死！得活出個人樣！那天晚上的話，字字句句刻在我心上，一輩子都忘不了！”聲音有些哽咽，眼神卻無比明亮。
楊旭清晰記起了那個昏暗燈光下的夜晚，魏紅星的哭泣與講述，他們笨拙卻真誠的安慰。沒想到，那晚的傾聽竟真像一道光，給了他掙脫枷鎖的力量。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蛻變，讓楊旭心頭暖流激蕩，涌起難言的欣慰。
“太好了！紅星，真的太好了！”楊旭由衷替他高興，“吉大成教院也是好地方！企業(yè)管理，大有可為！你做到了！”
“那是！必須的！”魏紅星豪氣揮手，仿佛掃清所有陰霾，“我記住了你們的話！活著就得爭口氣！廠里再累也咬牙堅持，下班就看書備考！終于考上了！”他隨即拉起楊旭胳膊，“走！別站這兒喝風了！今天碰上就是天大的緣分！哥請你吃飯！整點硬菜！慶祝咱們兄弟千里重逢！”他指向不遠處熱氣蒸騰的“老韓頭醬骨頭館”。
“不用…”楊旭剛想推辭。
“嘿！看不起兄弟？”魏紅星眼睛一瞪，故意板臉，“我好歹是上班族考出來的！周末還幫朋友看攤兒賣烤地瓜呢！請頓醬骨頭的錢還有！再說，當年要不是你們…走走走！跟我磨嘰啥！”他力氣大，性格爽朗潑辣，連拖帶拽把半推半就的楊旭拉進了人聲鼎沸、肉香四溢的館子。
館子里煙霧繚繞，油膩的方桌條凳擠滿食客，猜拳行令聲、談笑聲、碗碟碰撞聲交織。魏紅星熟門熟路擠到靠墻位置，朝老板娘喊道：“大姐！一大盆醬棒骨！拍黃瓜，拌拉皮兒！再來兩瓶冰鎮(zhèn)華丹啤酒！要快！”
很快，一大盆醬色濃郁、香氣霸道的醬骨頭端上，肉顫巍巍閃著油光。涼菜和冰啤酒也擺上桌。魏紅星麻利戴上手套，抓起最粗壯的骨棒塞到楊旭手里：“來！嘗嘗！這才是長春地道味兒！比你們食堂強一百倍！”
冰涼的啤酒杯壁沁著水珠，與手中滾燙的骨頭形成奇妙對比。楊旭啃了一口，酥爛的肉混合濃郁醬香在口中化開，咸鮮微甜。冰啤酒滑入喉嚨，驅散滿身寒氣。
幾口酒肉下肚，氣氛更加熱絡。魏紅星的話匣子徹底打開：“老楊，不瞞你說，我這成教吧，就那么回事，課不多，管理也松，主要靠自己。我得生活啊，沒爹沒媽的，全靠自己一雙手。”他伸出雙手，楊旭注意到那手指關節(jié)粗大，掌心還有未褪的繭子和一兩處凍瘡的紅痕，與光鮮的皮夾克形成對比。“平時啥活兒都干，發(fā)傳單、幫人扛包、去早市吆喝，這周末天冷，就幫朋友看看這烤地瓜攤兒，能掙一點是一點。比不上你們正經本科，但咱這大學上得踏實，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
楊旭聽著，心中感慨更甚，眼前的魏紅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人開解的少年，生活的磨礪讓他變得堅韌而實際。
“對了！”魏紅星猛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湊近些，聲音帶著由衷的贊嘆，“展虹呢？你倆…肯定還在一起呢吧？當年在咱學校，你倆就是那個…文曲星下凡！天生一對！都那么能學，那么好！她肯定也考上好大學了吧？在BJ？上海？”
聽到展虹的名字，楊旭臉上不自覺地浮現溫暖的笑意：“她在北京，外國語大學。”
“看看！我說什么來著！”魏紅星用力一拍大腿，比自己考上還高興，“牛逼！太牛逼了！你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咱們那個私立高中，能飛出你們這兩只金鳳凰，丁校長知道了，得老揚眉吐氣了吧？估計得把你們的名字寫大紅紙貼校門口！”
提到丁校長，楊旭的笑容里多了幾分敬意和感慨：“丁校長是否滿意不知道，但我們確實該感謝他。他一直都在賠錢辦那個高中，為了咱們這些學生，不容易。他是個真正為教育事業(yè)默默付出的人。”
“是啊！”魏紅星重重點頭，語氣也沉了下來，帶著難得的鄭重，“說實話，當初要不是丁校長收留，給我減免學費，我可能早就輟學混社會去了，更別提還有今天坐在這兒跟你喝酒。雖然咱那學校破，丁校長有時候摳摳搜搜的，但他是真辦教育的人。這份情，得記著。”
這番話讓楊旭對魏紅星又有了新的認識，生活的艱辛并未磨滅他心中的情義。
兩只盛滿酒液、泡沫翻騰的玻璃杯，帶著青春的重量、重逢的激越和對過往的感念，在空中重重相撞，發(fā)出“當啷”一聲清脆鳴響。冰涼的泡沫歡快溢出杯沿。
骨頭見底，涼菜光盤，啤酒飲盡。魏紅星臉上泛紅，意猶未盡。他湊近楊旭，壓低聲音帶著神秘和興奮：“哎，老楊，晚上有事不？帶你去個好地方開開眼？保證你沒去過！”
“去哪？”楊旭被勾起好奇，也有些微醺。
“錄像廳！新開的‘夜鶯’！就在前邊胡同！今晚上映周潤發(fā)《英雄本色》！小馬哥！叼牙簽，雙槍在手，帥呆了！賊拉風！”魏紅星眼中閃爍著向往的光，“我請客！咱也感受感受啥叫江湖豪情！兄弟義氣！”
楊旭猶豫了。錄像廳在他印象中，等同于嘈雜、烏煙瘴氣，帶著“不務正業(yè)”的標簽，與他沉浸的古籍閱覽室格格不入。但看著魏紅星熱切期待、閃著光的眼神，感受著他今日的蛻變和這份毫不作偽的情誼，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他最終點頭，帶著豁出去的意味：“行！跟你見識見識！”
“痛快！這才是我兄弟！”魏紅星高興地一拍桌子。
夜幕徹底降臨，霓虹光芒更加璀璨迷離。兩人裹緊衣服，走出熱氣騰騰的醬骨頭館，扎進凜冽夜風。魏紅星熟稔地帶楊旭拐進一條燈光密集、人流擁擠、嘈雜混亂的小街。震耳欲聾的港臺歌曲從發(fā)廊、臺球廳、小吃攤的音箱里狂轟濫炸。最終，他們停在一個閃爍著巨大俗艷霓虹燈牌——“夜鶯錄像廳”——的門口。海報上周潤發(fā)叼著牙簽、手持雙槍、眼神不羈的形象赫然在目。
買票，撩開厚重油膩、散發(fā)濃烈煙味汗味混合氣息的深藍色棉布簾。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汗味、陳舊座椅味和爆米花甜膩香氣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光線昏暗，煙霧繚繞，空間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大多是燙卷發(fā)的年輕面孔，也有叼煙卷的社會青年。震耳欲聾、帶著雜音的片頭音樂仿佛要掀翻屋頂。巨大的屏幕上，槍火迸射，血漿飛濺。周潤發(fā)演的小馬哥在槍林彈雨中穿梭，風衣翻飛，叼著牙簽的嘴角掛著玩世不恭又重情重義的笑容。
楊旭被巨大的聲浪和渾濁空氣沖擊得蹙緊眉頭。身邊的魏紅星卻如魚得水，拉著他靈活地在擁擠座位間穿梭，找了個靠后位置坐下。一坐下，他的眼睛就黏在了屏幕上，隨著劇情起伏，時而興奮拍腿，時而忘情低喝：“牛逼！”“帥啊！小馬哥！”“干他娘的！”完全沉浸在那充滿暴力美學和江湖義氣的熱血世界里。
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和魏紅星的贊嘆聲中，楊旭的目光從炫目屏幕移開，落在身邊這位脫胎換骨、在霓虹光影中煥發(fā)生機的故友身上。眼前的身影與記憶中那個在小樹林里哭泣的怯懦少年反復交疊。生活的道路千回百轉。有人在失意中沉淪；但也有人，像魏紅星，僅僅抓住一絲微光，一句鼓勵，便能爆發(fā)出驚人力量，奮力掙脫泥泛，在陌生城市、喧囂市井中，活出嶄新而充滿韌性的模樣。這蓬勃、粗糲卻無比真實旺盛的生命力，如同窗外永不疲倦的霓虹，帶著市井的溫度和草根的野性，強烈沖擊著楊旭的感官，也無聲溫暖著他那顆被理論凍土冷卻過的心。
師大圖書館古籍的沉靜墨香，與眼前這喧囂躁動、充滿汗味荷爾蒙的市井霓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但魏紅星的存在，卻像一座橋梁，讓楊旭第一次真切看到了象牙塔外那片更廣闊、鮮活、充滿煙火氣息、更具頑強生命韌性的真實圖景。他拿起桌上那瓶剩了小半、已不冰涼的“華丹啤酒”，仰頭喝了一口。微溫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舌尖留下一點回甘。屏幕上，小馬哥在槍林彈雨的廢墟中，叼著牙簽，露出悲壯而灑脫的微笑。昏暗光影里，楊旭的嘴角，也在這復雜情緒的激蕩中，微微地、不易察覺地向上揚起。笑意里，有對故友新生的欣慰，有對生命韌性的感嘆，也有一絲對自身過往認知的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