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聞聲而動
- 旭日長虹
- 顏星瀚
- 3937字
- 2025-08-26 23:00:07
長春的初冬,在楊旭看來還算溫和,遠比不了大興安嶺那種刺骨的冷。這個周六晚上,他剛給林小宇做完家教,匆匆用冷水沖了澡,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著膀子站在宿舍中央。他拎起暖瓶,把熱水倒進飯缸,泡面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才吃了一半,樓下傳達室大爺粗獷的喊聲就劃破了夜色:“306!楊旭!BJ長途——電話——!”
“BJ來的?”楊旭心里咯噔一下。他在BJ沒有親戚,認識的人屈指可數,一個名字幾乎是本能地跳進腦海——展虹!雖然他們之前通信還算頻繁,但打電話,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電話費多貴啊,她怎么會突然打電話來?是有什么急事?一股混合著驚訝、擔憂和巨大期待的熱流瞬間涌上心頭,寒冷和饑餓都被拋到九霄云外。他下意識扔下筷子,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從三樓飛奔而下,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他近乎赤裸的身體。直到沖到傳達室門口,他才猛地打了個寒顫,意識到自己幾乎是在“裸奔”,手里還可笑地攥著一雙筷子。門口正好有兩個等著見男朋友的女生,驚愕地瞥了他一眼,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慌忙躲到門外。
楊旭尷尬得腳趾摳地,但“BJ長途”這幾個字像鉤子一樣拽著他。他硬著頭皮,在大爺意味深長的目光和女生竊竊私語中,沖進去一把抓起聽筒,氣息不勻地喘著氣。
“喂?您好?”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而帶著笑意的英語問候:“Hey! Is that Yang Xu?”(“嘿!是楊旭嗎?”)
果然是她!楊旭的心一下子落回實處,巨大的驚喜沖散了剛才的狼狽和尷尬。他立刻切換成磕磕絆絆卻充滿熱情的英語模式:“展虹!It's me! Wow... I mean,真沒想到是你!You call me?(你打我電話?)”
展虹在電話那端笑起來,聲音清澈得像BJ秋日的天空。她解釋說自己剛參加完戲劇社一場重要的演出,特別成功,心情激動得難以平復,就想聽聽朋友的聲音分享喜悅,一沖動就跑到電話亭撥了他的號碼。“電話費是有點貴啦,”她笑著說,語氣里帶著點少女的嬌憨,“但開心嘛!希望沒嚇到你?”
“No! No! I am very happy!(不!不!我非常高興!)”楊旭連忙說,握著聽筒的手因為興奮和剛剛的奔跑還有些微微發抖。兩人嘰里咕嚕地聊了起來,分享著最近幾周的趣事。展虹興奮地說著背臺詞時的抓狂、演出前的緊張和謝幕時的成就感;楊旭則自豪地談起英語角和他的“武術教學”,告訴她自己的聽力和口語好像真的進步了,現在能跟那些留學生聊上十來分鐘不停頓。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進步,那種隔著千里卻并肩作戰、共同成長的感覺,讓兩人既驕傲又貼心。談到下個月的四級考試,他們都充滿信心,互相打氣。
這通電話打了十幾分鐘,像一劑強心針,讓楊旭渾身暖烘烘的。掛斷電話前,展虹還說:“下次我給你寫信!打電話太貴啦,不過…偶爾一次,真的很開心!”楊旭連連點頭,盡管對方看不見。
掛斷電話后,他臉上還掛著傻笑,直到一陣穿堂風掠過,他才猛地打了個哆嗦,徹底意識到自己幾乎“裸奔”的壯舉。感受到大爺和可能還沒走遠的女生投來的目光,他的臉頰頓時發燙。
“這下丟人丟大了……”他暗自嘀咕,也顧不上那碗沒吃完的泡面了,攥著筷子,低著頭,三步并作兩步狼狽地竄上三樓,沖回宿舍。
剛關上宿舍門喘了口氣,還沒等他換好衣服,門就被推開了。王海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個小方便袋。看到楊旭光著膀子、一臉尷尬的樣子,他愣了一下,隨即樂了:“喲,旭子,這是剛進行完冬泳訓練回來?”
楊旭沒好氣地套上件舊襯衫:“別提了,接個電話差點給人當流氓抓了。”他系扣子時注意到王海手里的袋子。
王海笑著把那個帶著油漬的方便袋扔給楊旭:“喏,給你加個餐。”
楊旭接過來一看,是根醬色油亮的豬口條,鹵好的,散發著香料和醬油的混合香味。他詫異地問:“海哥,你買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知道王海家境和自己差不多,平時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食堂都很少打葷菜。
王海脫了外套,隨意地坐到凳子上,嘿嘿一笑:“想得美,哪有錢買這個。剛去工大找老鄉,他們食品工程系實踐課做的醬鹵制品。這是他做的,覺得味道一般,沒好意思扔,就給我捎回來了。想著給你改善伙食。”
楊旭這才明白過來,心里暖暖的,又覺得好笑。他拿起豬口條仔細端詳,色澤還行,但細聞之下,香料味有點沖,掩蓋了肉香。“人家這大學上的,真是理論聯系實際,天天研究吃喝。”他感嘆道,語氣里帶著自嘲和羨慕。相比之下,中文系的課程顯得格外“務虛”。
王海也笑了:“可不是嘛,聽說還有專門的烹飪大學呢,那才叫專業。咱們啊,就只能用‘玉盤珍饈’、‘膾炙人口’這種詞來想象味道嘍。”
楊旭的泡面早就涼透了,面餅吸飽水變得腫脹。他懶得再去水房,直接兌了點開水溫了溫,然后就著這根“實驗品”豬口條,繼續吃那碗沒什么味道的泡面。
一口面,一口肉。豬口條入口酥爛,但鹵味搭配確實差強人意,香料苦澀味重,咸淡也不均勻。“味道真不咋地。”楊旭實話實說,但還是就著面吃完了——畢竟是肉,是王海的心意,不能浪費。
宿舍里很安靜。李昊照例不在,肯定在圖書館熬到熄燈才回。王海靠在床上翻書,姿態悠閑。周文清的床鋪整齊,人又出去“搞社交”了。
楊旭吃著面,看著王海那副樣子,心里泛起熟悉的疑惑。王海家境甚至可能比自己還差,為什么總是顯得那么從容?甚至有點懶散?按常理,不該像自己和李昊這樣拼命學習改變命運嗎?為什么他一點也不急?
他的目光掃過周文清的床鋪。這位老大哥又去拓展人脈了。周文清是遼源人,在長春認識很多人,經常出去吃飯聊天,在宿舍也常抱著厚厚的書看,但楊旭瞥見過,好像不是專業書,更像是人際交往或成功學之類的。他總說要努力為老婆孩子奮斗,但楊旭總覺得他的“努力”方向和自己不同。
一碗溫吞的泡面,一根味道古怪的豬口條,四個家境貧寒卻走向各異的大學生。楊旭吃完最后一口,抹抹嘴,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甩甩頭,不再去想,從床頭拿出英語單詞書和四級真題——下個月就要考試了,和展虹的通話給了他信心,但也意味著要更加拼命。在宿舍燈光下,他又沉浸到另一個需要攻堅的世界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楊旭忙著備考四級、去英語角、做家教,像個陀螺般旋轉,卻感覺充實。王海依舊經常去工大找老鄉,楊旭只當他是去散心蹭課,偶爾帶回些“實驗食品”,雖然味道時好時壞,也算宿舍里的一點調劑。
然而有一天晚上,快熄燈時,王海才回來,樣子極其狼狽。頭上纏著顯眼的白色紗布,嘴角破裂淤青,臉色蒼白,眉頭緊鎖,每走一步都牽扯痛處,嘶嘶地抽著冷氣。
正在背單詞的楊旭嚇了一跳,猛地坐起:“海子!你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李昊也從書本里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罕見地露出驚訝。周文清還沒回來。
王海沒立刻回答,齜牙咧嘴地慢慢挪到床沿坐下,動作小心翼翼。他嘆了口氣,聲音虛弱發顫:“媽的,陰溝里翻船了……”
在楊旭焦急追問下,王海才咬著牙斷斷續續說出真相。他根本不是去工大玩或蹭課的。
“我…我是去那邊…‘填大坑’了。”王海聲音很低,有些含糊。
“填大坑?”楊旭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賭錢!玩牌!”王海破罐破摔地說,可能因為疼痛,語氣很沖。
原來王海賭技高超,十局能贏八局。他坦白,輸的那一兩局,多半還是故意放水。
這本事不是天生的。王海眼里閃過痛苦和恨意:“小時候,我爸就愛賭,家里輸得精光,我媽哭,我餓肚子,他都不管。我恨透他了,更恨那些拉他賭、騙他錢的人!”
恨意成了動力。他偷偷苦練牌技,摸透各種門道,最初目的簡單而偏激——“我就想,把那些人的錢都贏光,讓他們也嘗嘗傾家蕩產的滋味!”
他差點走上“賭神”的歪路,幸好高中時被班主任死死按住。老師看出他聰明,更看出他心中的戾氣和危險,硬逼著他學習,天天盯著,告訴他只有考上大學才能真正改變命運。王海掙扎過,但最終,或許因心底還存著一絲對正常生活的向往,他拼命考上了師大。
“師大是不用交學費,可生活費、住宿費哪來的?”王海指著頭上的傷苦笑,“我爸指望不上,我媽那點錢剛夠糊口。我的錢,就是這么來的。”
他去工大學生私下組織的牌局,憑借那手“技術”,每次不多贏,夠一段時間花銷。他一直很小心,控制贏面。
但今天運氣壞了。他贏得多了一點,引起對面幾個老油子懷疑。那幾人輸紅眼,一口咬定他“出老千”,要搜身。王海年輕氣盛,自然不干,言語沖突迅速升級,對方三四人圍上來動手。混亂中,不知被什么砸中頭部,頓時見紅。那邊的人一看鬧大,也怕了,罵罵咧咧散開。王海只好自己捂著頭去小診所包扎。
“這事千萬別聲張,”王海看著楊旭和李昊,眼神懇求,帶著后怕,“要是讓學校知道我去賭錢還打架,肯定背處分,搞不好開除。”
楊旭聽得心驚肉跳,完全沒想到平時最悠哉的王海,背后藏著如此沉重的過往和危險的謀生手段。他深吸一口氣,嚴肅地說:“海子,這太危險了!這次頭破血流,下次呢?別再賭了!生活費…我們一起想辦法!我多做份家教,或者我們省著點…”
王海沒等他說完就搖頭,動作大了點,疼得倒吸涼氣。“嘶……旭子,心意領了。但大學就是小社會,啥都得靠自己。哪能一直靠別人幫忙?”
他看了眼楊旭桌上吃了一半的干糧和便宜的詞匯書,語氣現實苦澀:“你自己掙的家教錢,剛夠吃飯吧?還能怎么省?難道你也不吃不喝幫我湊錢?沒這道理。”
宿舍陷入沉默,只剩王海因疼痛發出的抽氣聲。李昊默默遞來杯熱水,又低頭看書。楊旭張張嘴,發現王海說的是冰冷事實。他自己的生活尚且捉襟見肘,微薄收入確實無力支撐另一個人。無力感和對朋友的擔憂交織,心情異常沉重。
這時,宿舍門吱呀響了,周文清回來,哼著小曲,帶著一身寒氣。看到王海的樣子,嚇了一跳:“哎呦,王海,你這頭是咋整的?”
王海含糊應聲:“沒事,磕了一下。”
周文清狐疑地看看他和楊旭,察覺氣氛不對,但沒再多問,嘀咕著:“小心點啊,這年頭看病可貴了……”
楊旭看著王海忍痛躺下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勸誡容易,但現實的生活壓力如山,不是光靠道理就能搬開。王海的選擇是錯的,甚至是在玩火,可他似乎又沒有更好的路可走。這個夜晚,306宿舍的空氣里,彌漫著藥水味、沉默和一種難以言說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