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林，薄霧未散，草木清香與泥土的濕潤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楊旭帶著李煥文和一群同學進山后，小院安靜下來。田慧站在院門口，望著遠處晨光勾勒的金色山巒，心中對山野的好奇與向往，如同被喚醒的種子，悄然萌發。

“田姐，看什么呢？”宋芳收拾完灶臺，帶著楊麗走出來，順著田慧的目光望去，“是不是也想進山看看？到了山邊不進去，總覺得差點意思。”

田慧轉身，臉上帶著溫和笑意和一絲期待：“是啊，沒進過山，這時候正是山貨肥的時候，想想就心癢。”

“那就走！”宋芳爽快道，“我帶你轉轉，不過山里蚊子多路難走，田姐，你可想好了。”她又朝羊圈邊逗弄羊的楊麗喊：“老閨女，走，跟媽和田姨采山貨去！”

楊麗歡呼一聲，拎起小籃子蹦蹦跳跳跟上。田慧興致勃勃挎起柳條筐，宋芳遞給她一條頭巾。

三人沿蜿蜒山路前行。路旁野花爛漫，蝴蝶翩躚。二里地外是平緩山坡，陽光透過稀疏樹冠灑下斑駁光影。山坡上，零星蘑菇點綴，低矮的榛子叢掛著毛絨絨的榛子。

田慧看什么都新鮮，彎腰撿蘑菇，又去摘榛子。宋芳急忙叫住：“田姐，小心扎手，這毛榛子刺可多了！”

“沒事，”田慧笑道，眼神充滿新奇，“吃過榛子，還沒見過長啥樣呢！”她走到榛叢邊，小心翼翼避開毛刺，摘下幾個，剝開綠皮，露出黃綠色的果實。

“田姐，咱們往里走，山邊東西少。山里頭碰上成片的，幾個鐘頭都摘不完。”宋芳招呼下采野花的女兒，帶田慧繼續深入。

地勢漸高，林木愈茂。清風拂過，帶來涼意和草木芬芳。陽光透過林隙，在三人身上投下暖意。

“張大爺！”楊麗眼尖，看到不遠樹林邊，張宇背著半滿竹筐，提著藥鋤走來。

宋芳也趕緊招手：“張哥！出來采藥啊？”

張宇看見她們，快步走近，臉上露出溫和笑意：“山里住慣了，在綏化呆了倆月，怪想的，隨便轉轉。”他目光落在田慧的筐里，“嫂子，這毛榛子刺多，沒幾個人愿意摘。”

“頭一回上山，看什么都新鮮。毛刺看著嚇人，小心點就成。”田慧眼神明亮，語聲歡快，發自內心的喜悅極具感染力。

“嗯，重在體驗。山里好東西多，你們慢慢采。”張宇頓了頓，“我一會兒得去趟場部，買點東西，明天是刑月的祭日了。”

宋芳立刻會意，體貼道：“哎呀，看我這記性！對對，明天就是嫂子的周年，張哥你忙正事要緊！”她轉頭對田慧說：“田姐，等張哥忙完，讓他帶你山里轉轉，這山里的好地方，他最熟。”

田慧也催促張宇快去辦事。在綏化時，張宇常講跑山趣事和山林神奇，那份與城市迥異的生命力讓她心馳神往。李煥文提議來北疆，她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除了散心，內心深處也藏著親近山林、親近這位亡夫生死之交的隱秘期待。此刻，她完全理解張宇的心境——對亡妻的深情與即將到來的祭奠，才是他唯一的重心。她眼中的期待并未熄滅，反而添了份理解和敬重，微笑應和：“是啊，張哥你先忙。我們就在附近看看，挺好。”

宋芳看著田慧善解人意的笑容，更覺兩人般配，做“月老”的心思更活絡，但時機還需斟酌。“張哥，那你忙完了，晚上一定過來啊！來福說要殺只羊，晚上給你們烤全羊呢！”她特意把“你們”說重了些。

一旁的楊麗聽到“烤全羊”，立刻蹦跳歡呼：“張大爺！晚上吃羊肉啊！香噴噴的烤羊肉！”

“好好好，”張宇看著活潑的楊麗，露出難得的慈祥笑容，“你爸這回可大出血了。”他轉向宋芳和田慧，略帶歉意，“晚上我一定到。你們慢慢摘，我先走了。”說完，背起竹筐提起藥鋤，轉身大步流星朝山下總場走去。山風拂動舊軍裝衣角，背影挺拔卻帶著沉郁的孤峭，很快融入林間光影。

宋芳目送張宇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轉向田慧，由衷感慨：“田姐，你看張哥這人……這些年，真不容易啊。”

田慧的目光仿佛也被那背影牽走片刻，輕聲問：“聽他說，就一直一個人？”

“可不是嘛！”宋芳嘆氣，聲音低沉心疼，“一個大男人，整天過得……唉，跟孤魂野鬼似的。煙不離手，酒不離口，胡子拉碴也不收拾。一個人在山里搭個木頭房子，一年到頭，除了去林場點卯，就是守著林子，守著……那座墳。”她頓了頓，聲音發澀，“看著他那樣子，有時候真覺得……怪可憐的。”

山風輕吹，榛葉沙沙。田慧靜靜聽著，目光再次投向張宇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深邃。那背影承載的孤獨與堅守，如同大山般沉重地壓在她心上。她摘下一顆毛刺未褪的榛果，指尖微痛，卻遠不及心頭因了解而泛起的酸澀與憐惜。

夕陽熔金，染暖層巒。田慧和宋芳提著半籃帶刺榛子回到小院。剛踏進院門，淡淡血腥氣混著青草味飄來。楊來福正蹲在院子中央，嫻熟地剝著剛宰好的羊皮，額頭沁汗。楊麗蹲在稍遠處，小臉寫滿好奇又帶著畏懼。

“回來了？”楊來福抬頭，聲音粗糲，“收獲咋樣？”

“還行！田姐摘的多，我就是作陪的！”宋芳說著跟田慧把摘來的蘑菇榛子，倒在羊圈頂上晾曬。

“二哥回來了！”楊麗大聲叫道。

楊達一路走得挺急，到家門前氣喘噓噓，拿過水瓢舀水大口喝了一陣，宋芳問他：“你不是和你哥他們進山了嗎，咋自己跑回來了，你哥他們呢？”

“都在張大爺那呢，我哥讓蛇咬了，張大爺正給上藥呢！”

“啥？讓蛇咬了？”幾個大人頓時就急了，宋芳撒腿就往外跑，田慧緊跟著，楊來福連手上的油漬血跡都顧不上擦，也往外跑，楊麗嚇得哭了起來，也跟著跑。

“沒事兒，白花子咬的！”楊達滿不在乎的說道。

楊來福還沒出院子呢，聽到楊達說不是毒蛇，掄起手給了楊達一個嘴巴子：“話都不會說，看把你媽嚇的，你不會直接說白花子咬的啊？”

宋芳也聽到是白花蛇，懸著的心頓時落下來，腳下自然慢下來，拉住田慧的胳膊：“沒事兒，田姐，白花子沒毒，咬一口跟馬蜂蟄一下差不多，楊達這死小子，說話大喘氣，可嚇死我了。”

田慧聽宋芳一說，也放下心來，但他們還是決定去張宇那看看才放心，楊來福則去哄哭著的楊麗，楊達挨了揍，卻不敢吭聲。

宋芳和田慧趕到張宇的木屋時，屋門敞著，里面氣氛已緩和許多。

楊旭正坐在一張舊木椅上，上身只穿了件背心，胸口靠近肩膀處貼著一塊干凈的紗布。他臉色如常，甚至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展虹緊緊偎依在他身邊，小臉依舊蒼白，雙手還下意識地攥著楊旭的胳膊，仿佛還沒從驚嚇中完全回神。吳清妍和姜波也靠墻站著，雖然不像展虹那么緊張，但臉上也殘留著驚悸過后的余波。

張宇站在一旁的小木桌邊，正低頭收拾著藥箱，動作沉穩利落。李煥文和其他幾個男同學圍在楊旭另一邊，關切地看著他。

“小旭！”宋芳人未到聲先至，沖進屋子，目光急切地在兒子身上搜尋，“讓媽看看！咬哪兒了？疼得厲害不？”她一眼看到紗布，就要伸手去碰。

“媽，真沒事兒！”楊旭趕緊說，語氣輕松，“就白花蛇咬的，皮外傷，都不疼，師父處理下就好。你看，這不都包扎好了嘛！”

“沒事兒，上了藥兩天就好了。”張宇收拾著東西，嘴里繼續道：“小旭沒事兒，倒是這幾個姑娘嚇得夠嗆。”

兒子沒事，宋芳心情輕松，聽了張宇的話，她的目光轉向偎在楊旭身邊，小臉依舊煞白、雙手還緊緊攥著楊旭胳膊的展虹，以及靠墻站著、驚魂未定的吳清妍和姜波。宋芳的心立刻又軟了下來，臉上堆滿了心疼和寬慰的笑容。

她走過去，先輕輕拍了拍展虹冰涼的手背，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小虹啊，嚇壞了吧？不怕不怕，你看，小旭這不沒事嘛！張大爺都說了，那白花蛇就跟個大馬蜂似的，看著唬人，其實沒毒。咬一口疼一會兒就過去了，連疤都留不下。”她邊說邊用溫暖的手掌握住展虹的手，傳遞著安撫的力量。

接著，宋芳轉向吳清妍和姜波：“清妍、姜波，臉都嚇白了。沒事了哈！咱們山里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這白花子啊，膽子小，見人多它就溜了。今兒是它倒霉撞上小旭，也是小旭不小心驚著它了。下回進山，穿嚴實點，走路看著點腳下就行。”她語氣輕松，帶著一種過來人特有的篤定，仿佛剛才的驚險不過是山間尋常的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你們張大爺在這片山里摸爬滾打多少年了，啥蛇蟲沒見過？有他在，啥事都出不了大岔子！”宋芳說著，還特意朝正收拾藥箱的張宇投去一個充滿感激和信任的眼神，仿佛在給女孩子們吃定心丸，“行了，都別繃著了，緩口氣兒。回去嬸子給你們沖點蜂蜜水壓壓驚，晚上還有香噴噴的烤全羊等著呢！”

宋芳這連番的安撫，帶著山野婦人的爽利與母親的慈愛，像一陣和煦的風，漸漸吹散了籠罩在幾個女孩心頭的恐懼陰云。展虹緊攥的手慢慢松開了些，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里的驚惶總算褪去了不少。吳清妍和姜波也互相看了一眼，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輕輕點了點頭。

虛驚過后，眾人簇擁楊旭回楊家。楊旭被安置在炕上休息。院子里，烤羊炭火已生起，粗木噼啪作響，通紅炭火映著支架上滋滋冒油的全羊，焦香肉味霸道地驅散著不安。

夜色漸濃，星光初現。院子點起馬燈，昏黃光暈與跳躍炭火交織。楊來福拿出珍藏好酒，張宇如約而至。烤全羊在炭火舔舐下，表皮金黃焦脆，油脂“滋啦”滴落，香氣四溢。

大家圍坐炭火旁，氣氛漸熱。李煥文主動翻烤羊肉，火光映著他年輕的臉龐，沉穩干練。他麻利地刷著調料。

趁田慧起身去廚房拿蘸料碟，宋芳眼疾手快，悄悄拉住李煥文。

“煥文，”宋芳壓低聲音，鄭重試探，“嬸子問你個事兒，得說實話。”

“嬸兒，你說。”李煥文放下工具，轉身認真看著她。

宋芳湊近，聲音更低，目光瞟向廚房：“你看……你張叔，這人……你覺得咋樣？”

李煥文眼神微動，立刻明白。他毫不遲疑，語氣誠懇有力：“張叔？沒得說！有真本事，有擔當！心地正派，重情重義！”

宋芳有底了，索性挑明，帶著期盼：“那……要是……你媽跟你張叔……往后能走到一起，成個家，互相依靠……你覺得……行不？”

出乎宋芳意料，李煥文聽完，臉上毫無遲疑，瞬間綻開明朗欣慰的笑容，在火光下格外溫暖釋然。他斬釘截鐵：

“行！嬸兒，我雙手贊成！”他眼中閃爍著理解與心疼，“我媽這些年，太苦了！一個人起早貪黑，撐起整個家，照顧老的，操心小的。我爸走得早，她把最好的半輩子都搭進去了！頭發都操心白了！太不容易！要是張叔能跟我媽在一起，照顧她，心疼她，讓她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依靠，我一百個放心，一萬個高興！”

他語氣真摯有力，充滿對母親深切的關愛：“至于我爺爺奶奶，有我在！我都二十多了，有工作，給他們養老送終不成問題！只要我媽能過得好，過得舒心，比什么都強！張叔在SH市的醫療館就在我媽小飯館旁，倆人離得近，能互相照應。我看挺好！”

宋芳聽著這番情真意切、擲地有聲的話，激動得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她用力拍李煥文的胳膊，聲音哽咽：“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懂事！明理！嬸兒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你媽要是聽見這話，心里指不定多暖和，多敞亮呢！她這半輩子的苦啊……值了！”

這時，田慧端著蘸料碗從廚房走出。她一眼看見宋芳和李煥文湊在一起，兩人臉上都洋溢著不同尋常的喜悅激動，尤其是兒子煥文，那笑容是許久未見的、發自內心的輕松開懷與釋然。她的心，莫名一顫。

宋芳立刻迎上，接過碗，飛快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是掩飾不住的喜悅：“田姐，妥了！煥文這孩子……真是太好了！他滿口贊成，還說爺爺奶奶有他呢！讓你別操心！”

田慧端著碗的手猛地一顫。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兒子。李煥文也正看向她，那溫暖、鼓勵、充滿愛意和支持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說：“媽，去吧。”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田慧的心防，她幾乎控制不住視線，帶著一絲慌亂和期盼，看向炭火旁正與楊來福低語的張宇。

仿佛心有靈犀，張宇也在此刻抬頭。隔著跳躍的篝火，兩人的目光，穿越氤氳肉香和朦朧煙氣，在空中交匯。張宇的眼神依舊沉穩如山，但那深邃眼眸里，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暖意，還有小心翼翼的期待。

田慧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暖流徹底包裹、融化。兒子的理解與支持，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長久以來束縛著她的心鎖。在張宇那沉穩可靠、帶著暖意的目光里，在兒子充滿愛意的笑容中，那些沉重的枷鎖悄然消散。

她飛快低下頭，掩飾涌上眼眶的濕意和臉上的紅暈。然而，那微微顫抖的嘴角，卻抑制不住地深深彎起，綻放出一個釋然又充滿希望的笑容，如同篝火旁悄然綻放的花朵。

SH市的燈火仿佛在遠方召喚，而眼前這篝火融融、充滿歡聲笑語的小院，正被一種名為“新生”的暖意充盈。新的生活畫卷，伴著烤羊肉的焦香和親人理解的目光，在北疆的星空下徐徐展開。